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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静思本以为是在偏殿置个浴桶,哪知陆行舟将他一路带至皇帝独享的暖玉殿明日池。看着水波荡漾,还有萧韫曦出水时未平的漪涟,不禁道:“陆公公,劳烦你请人将浴桶抬到隔间,我在那儿洗。”
陆行舟掌管皇帝的衣冠服饰,平常甚少见到闻静思,多是听木逢春语带隐晦的提及皇帝与这位年轻丞相的私情。他在后宫淫浸多年,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擅长察颜观色识辨善恶,今日一入永宁宫寝殿,见三九寒冬掩不住皇帝满面春风,便将个中内情猜出七七八八。原以为闻静思侍寝后与皇帝共享一池,即便不是感恩戴德,也应该面露欢喜之态,哪里想到竟是驳回皇帝的好意,顿时心生不解:“丞相,此处是陛下所指,为何要换啊?”
闻静思侧身避开他的探究,淡淡地道:“礼不可废。”
陆行舟一愣,顿时明了言下意思,躬身应道:“遵丞相命,奴婢立即去办,丞相请稍候片刻。”
闻静思垂下目光,自己的处境,哪里能瞒得过这些人精。不一会儿,就有两个宫人抬来浴桶,闻静思躲入屏风中,待一切妥当,陆行舟将宫人遣得老远,才转出来致谢。陆行舟忙道:“奴婢就守在门外,丞相若有差遣,尽管使唤。”这一走,关闭窗门,隔绝尴尬,独留闻静思一人。
桶边皂胰香膏一应具全,闻静思解开衣裤,进入水中。胸前腰侧大腿零星几块红斑,浸过热水,在白皙的肌肤上,透出一股艳丽来。闻静思不敢多看,匆匆洗净身体,擦干水迹,在雾气缭绕中用香膏滋润每寸肌肤后,绕过屏风背面穿上新裁的冬衣,又用降紫朝服将自己裹成庄重,才唤来陆行舟。
寝室的被褥床帐都已撤换下来,闻静思坐在妆台前,任陆行舟为自己簪发戴冠,偏厅小桌已备下早膳,除七八样糕点米粥外,另有热汤两味。闻静思见伺候的宫女那双眼睛时不时往自己身上瞟,便知有些事已破了例。“陆公公,陛下今日早膳用了些什么?”
陆行舟夹了三馅糖糕在小碟中,又将汤舀出半碗乘凉,这才道:“丞相这桌,和皇上吃的是同锅里出来的,只多了这两品热汤。这道葛花参汤解酒去头疼最好,这道橘皮甜汤清新爽口,最适合解腻。”
闻静思夹糖糕的手一顿,缩了回来。陆行舟见他眉间显露郁色,暗笑他愿意承欢不愿意承恩,轻声劝道:“丞相实在无须顾虑。皇上倚重丞相甚多,往后少不了同桌用膳,就凭皇上对丞相这份心意,丞相只管安心。”说罢,直接将糖糕夹至闻静思勺中。
闻静思如何听不出他意有所指,低垂目光思量片刻,不言不语继续用膳。
年初一,萧韫曦须先祭祀天地二坛,挥洒五谷以期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后的大朝会,无非是百官齐聚太极殿,向皇帝恭贺新春之喜,邦交之国的来使进献宝器美物,向皇帝致意和平友好。
闻静思立于百官之首,听木逢春宣读皇帝对臣子的新年贺词,又听礼部官员向皇帝献诗赋。歌功颂德的表面文章,闻静思听的不少,此时华丽的文藻,恭维的语句入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几位先皇做到的勤俭自省,他要让萧韫曦做到,几位先皇未完成的盛世太平、富国强民,他也要让萧韫曦做到,绝不让这篇诗赋字字都落到虚处。
友邦的使臣献来许多异国宝物,在殿前一一让皇帝过目,其中不泛宝马华车,奇珍异种。京官大多都见过这等场面,与往年相比并无多少出彩之处。闻静思第一回经历这些,他喜爱宝驹,也喜爱异国花木,看到稀奇处,便带了几分欣赏,众多物品中唯有一件错金银铜板燕国兆域图让他目光流连忘返。
之后的大赦令,萧韫曦念在闻静思身体不适,又初尝情爱甘美,万分想与心爱之人私下共处,便省略了繁杂的虚礼名目,直接让礼部官员宣读了早已批下的赦免名单。除去谋逆等十恶不赦的大罪外,其余俱都赦免罪名,只宗氏不在此列。那些宗家姻亲,有心为宗氏开脱的,但凡提到一个宗字,萧韫曦就会沉下脸,一来二去,谁也不敢再提此事,以免受到牵连。
大赦令极为冗长,闻静思与父亲和雁迟回到家中已是未时。闻静云早已饿了,见他二人回来,即刻让仆从将热着的饭菜一一端上桌,昨日回来的闻静林也笑嘻嘻给父亲兄长拜年。看着一家人和乐融融,闻静思即便心中抑郁,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换过一身便服,来桌上给父亲弟弟夹菜,又询问二弟游历的酸甜苦辣。
闻静林看着碗中都是以往喜欢吃的,不禁万分感慨:“还是自己家好啊。”
闻静思笑道:“那你就不要走了,帮着阿云打理商铺如何?”
闻静林苦着一张脸讨饶:“鸿鹄安知燕雀之志。”看父亲嗤笑一声,忙转了话题道:“我在外听说大哥当了丞相,原本还不信,后来看到州府张贴的诏文才知道是真的。以大哥的年纪,也只有这位敢不顾资历委以重任。大哥可要时常讨好皇帝,才不辜负他的一片诚心。”
闻静林不知自己这段话正中了兄长的隐忧。昨夜一番颠鸾倒凤,萧韫曦几番表述爱意,对于相位,闻静思如今真不知这里面有几分是看中自己的才学,又有几分是因爱而生。他无意多谈此事,草草“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闻静云饿狠了,第一个吃完,闻静林只慢了几口,两人匆匆离席。如今父亲长兄,一个辈份高,一个官阶高,都不适合亲自去族中长辈处拜年,这事便落在他俩头上。
看着儿子们出了厅堂,闻允休忽然道:“阿谀奉承你必然不屑为之,将心思多放在黎民百姓身上罢,相位坐不坐得稳,还是要靠政绩。”
闻静思点头称是。
闻允休又道:“昨夜你宿哪儿了?”
雁迟略带深意地看了一眼闻允休。闻静思却是心中一惊,稳住夹菜的手,故作镇定地道:“昨夜醉酒,何时离席,走到哪里并无印象,今早醒来才知道宿宫里了。”
闻允休将饭碗递给婢女,端了汤碗来暖手,过了片刻才缓缓喝上一口,淡淡地道:“你与皇上虽情谊深厚,但规矩不可破。夜宿皇宫之事虽小,也会落入有心人眼里,若拿来做文章指摘你恃宠而骄,你该如何自处?”
父亲语气平淡,对闻静思来说是字字如针,扎得整个心都疼起来,他虽有满腹委屈,却一个字都不能透露,只能顺着父亲的意思道:“父亲教训的是,我记得了。”
雁迟起身夹来远处的羊肉放到闻静思碗中,目光意外落在他的颈旁,一小块红痕将将被衣领掩盖。雁迟默默地坐了回去,默默地夹了鱼,剔除利刺,舀入闻静思碗中。
这一顿饭吃得是各有心思。幸而饭后,族中晚辈前来给闻允休拜年,少不得也要恭祝闻静思平步青云,堪当族中下一辈的表率。人多一热闹,便稍稍冲淡了他眉间的忧郁之色。
申时半,前来拜年的亲友都陆续返回,闻静思得了空闲,一身疲惫便止不住的涌了出来。他回到卧房小歇片刻,身体虽劳累,精神却好,一时半刻睡不着。就在朦朦胧胧间,听见闻静林来敲自己的门,他坐起身撩开床帐应了一声,见弟弟表情古怪的走进来,不由问道:“怎么了?”
闻静林道:“木公公来了,听说你在小睡,吩咐我们不准扰你,父亲和阿迟陪着他在厅里说话快两刻了。这一出怎么看怎么有三顾茅庐的味道,那位究竟是什么意思?”
闻静思愣了愣,木逢春来到家中,不外是奉萧韫曦之命给自己带话或是召见,能一直等着自己睡醒,不得不说皇帝已是相当体谅。他顾不得回答弟弟,匆匆下床穿衣。闻静林也不在意,一双明眸在兄长中衣上一扫,笑道:“大哥如今官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衣裳也当得起衣林丞相之位了,什么时候买了这么豪奢的料子,也送我几匹做件新衣?”
闻静思低头仔细一看,只见月白色绮上,密密绣着青梅竹马与瑞草,暗处看不分明,迎光一照,那丝线五彩缤纷,绣得纹样栩栩如生,将一件贴身的衣裳生生变成了如礼衣一般隆重。他早晨沐浴时心不在焉,内外衣物都是陆行舟备好,这一件新衣,定是萧韫曦的意思。闻静思深吸一口气,用絮衣将自己包裹起来,装作镇定地道:“若遇着陛下赏赐,都给你就是了。”
闻静林微微一笑,并不接话。看着兄长穿戴整齐,将长发梳理成髻,露出白皙柔和的脖颈,上前捏着他的衣领拢了拢,温声道:“天冷,小心着凉。”
闻静思轻轻“嗯”了一声,匆匆走出门外。
木逢春正坐在花厅里和闻允休说话,面对老臣拐弯抹角的试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倒也游刃有余满面自信。见着闻静思从门外进来,略略收敛了笑意,起身上前致礼,轻声道:“陛下请丞相入宫相陪。”
闻静思一惊,下意识去看父亲,见父亲手捧茶盏低头嘬饮,根本没有注意这里,他才稍稍安心些许。两人才过了发乎情止乎礼的界,他有心趁着新年避开萧韫曦几日,好清理这团乱麻情丝,便小心回道:“请木公公代臣答复陛下,微臣需尽孝父亲,管教弟弟,不便入宫相陪,还望陛下体谅。”
木逢春犹豫片刻,嘴张了又闭,最后只道:“奴婢知晓了,奴婢这就回去答复陛下。”
闻静思顿时松了口气,亲自送木逢春出府。两人来到角门,木逢春谢绝了闻静思的虚留,一手扶在小内侍肩膀上,正要上轿,谁知他脚步一停,转过身来直面闻静思,脸上带了几分凝重,轻声道:“闻相,恕奴婢多嘴,您在家中有父亲兄弟良友相伴,皇上在宫中只能和老奴说上几句话,入夜之后,您府上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皇上的寝宫却是凄冷无声四顾无人,奴婢看着实在于心不忍。若闻相能稍稍体谅皇上,也不枉皇上这许多年无论远近,逢年过节都记得您。”
闻静思心中大恸,一想到那白日都寂静幽深的宫宇,到了深夜是何等的如死般沉寂,心底的怜惜与愧疚如水滴在湖面,顿时狂风恶浪,一波高过一波。他眼看着木逢春的轿子消失在街角,双足却好似灌了铅水,定在原处一动也动不了。
白日的那一点阳光随着夜幕缓降,终于消失在厚重的云层里。小雪星星点点落了下来,停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挂在光秃秃的花枝上,融在无声无息的人情里。
闻静思站在小窗前,双手背负呆呆地盯着庭院里盖了一树新雪的荼蘼,妆台上厚厚的两册是他在禹州写的手札。雁迟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状,不禁叹口气,从内室的衣箱里翻出萧韫曦赠的狐裘。“大人若想去,就去罢。”
闻静思回过神,见他将狐裘披在自己肩上,淡淡一笑。“我何时说要去。”
雁迟笑道:“方才吃茶,大人夹了姜丝入杯,三公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闻静思敛去笑容,沉默良久才道:“只要一想他一个人在那诺大的地方,无亲无友……”话到此处,难以再述。雁迟低头看向那一叠手札,温声劝道:“大人在禹州一直念着造渠引水,前阵子才忙完赋税革新的事,不如今晚借这个机会提上一提?”
闻静思深深吸入口冷气,寒凉的好似冰雪入口,又长长的吐出来,化成袅袅白雾,晕染了庭院中的夜色。他拢了拢狐裘的领子,沉声道:“阿迟,备车。”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