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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裕并不知道大家心里想什么,但他敏感地感觉到他们都不喜欢他。他如同一座雕塑一样地坐着,听他们念一些人之初性本善之类的东西,他并不知道他们读的是什么,因而更觉无聊,只是一会儿玩手指一会儿看窗外。后来他听到陈先生说了句休息半刻钟,人群便转为沸腾了。
荀裕看着他们争先恐后地跑往庭院,然后一个个头最高的锦衣孩子最先拉开嗓门道:“来来来,今日我们来玩个好玩的,古有东施学西子捧心,今天我们就来玩瘸子学步,大家说好不好?”
人群爆发一阵欢呼,把高个子小孩团团围住,笑声、叫好声混在一起,汇成了一首嘈杂而激动人心的曲子。一个胖子笑道:“怎么个玩法?”
高个子小孩亢奋道:“我们大家都来学瘸子,最后评出三个最好的为前三甲,分别是瘸子状元,瘸子榜眼,瘸子探花,怎么样?”
“哈哈哈,好玩!瘸子状元可有什么奖励没有?没奖励就不好玩了。”
高个孩子红光满面道:“当然得有,都状元了没个奖励哪能行呀!”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举在头顶来回晃动,昂首挺胸道:“你们可知道这是什么玉?”
“一块破石头有什么好炫耀的,谁家又不是没有,大家说是不是?”另一个尖脸孩子嗤笑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本公子这玉啊乃西域宝玉,就凭你家里那几个臭钱可是再多也买不到的。”
“孔有德你就会吹牛,这破石头本公子看都懒得看一眼,亏你还当个宝,我看啊你们孔府就这点家当,真不嫌丢人,哈哈哈。”尖脸孩子指着高个孩子道。
“我就说你见识短吧,我告诉你啊,我这玉可不是什么浪得虚名的破石头,它可厉害得很哩,只要谁晚上睡觉把它枕到脑袋下面,临睡前想什么他就可以梦到什么了!”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你又说谎骗我们,”说着看了一眼大家伙,“你们相信?”
“不相信,”孩子七嘴八舌道。
孔有德急了,唾沫星子从嘴里喷出来,“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昨晚睡觉前我想的是严师傅,结果你们猜我梦到了什么?你们绝对猜不到!”
“梦到什么了?”
“我说你们猜不到吧,本公子梦到自己成为了天下第一高手,然后把教咱们功夫的严师傅打那叫个落花流水,最后严师傅屁滚尿流跪在我面前来求本公子放过他,那滋味啊别说多带劲!”
“哈哈哈,真有这么神奇?”想到严师傅打滚的姿态,小孩们个个笑着前俯后仰。
“那当然!好了好了,现在我们开始玩游戏,谁学得最像,本公子就把这块玉借给他玩三天,第二名的就给他玩两天,第三名的给他玩一天,大家说好不好?”孔有德举起手上的玉佩,高声叫道。
场面一下变得混乱,笑声叫声此起彼伏,一个肥胖的“瘸子”没站稳摔了个狗吃屎,又抖擞着肥肉爬起来,引得几个公子哥儿直直笑趴在地上。
望着那一个个笑容满面故意跛足的瘸子,荀裕心里有一股火一样的东西喷发。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丑陋的蹩脚乌鸦,原来只是关在仅有几个熟人的昭华宫里,现在却要在这么多可恶的孩子和大人面前露面,那只他躲躲藏藏的伤脚成了他们眼里最大的笑料,他极为不堪地捂住耳朵,紧紧闭上了眼。
他突然很想念昭华宫了。他宁愿宫女们用棍子打他用鞭子抽他,也不愿看这些同龄公子哥儿的拙劣游戏。这种被人随意侮辱的滋味远比打在肉体上的疼痛深刻得多。
整个上午,他都僵硬地坐在椅子上,陈先生讲了什么他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一个半时辰里,他就只做了一件事…………祈祷!他祈祷快点放学,祈祷马上回家,祈祷赶紧离开这些面目可憎的坏人!
陈先生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别有深意地望他一眼,走过来道:“二皇子,你可以回去了,接下来是严师傅的课,你可以不用出席。哦,严师傅是国子监的武师。”
荀裕愣了愣,不确信道:“我可以回去了?”
“是的,”陈先生点头道。
荀裕心里止不住窃喜。站起身,正准备挪开椅子,人群却都一个个从他身边别过,如同一阵海潮,往南面武馆方向涌去。
就只有我一个人放学!他突然意识到了这点。来不及高兴,心情又重新跌入谷底,眼里满是受伤和沮丧,为什么就我一个人放学?他们都用去武馆我为什么就不用去?我也可以跟他们一样跑,我甚至还跳得比他们远,为什么我就不能听严师傅的课?
荀裕撑着拐杖咯噔咯噔往回走,后面跟着一位年轻的小太监。
“公公,你说为什么就我一个人放学?”半路,荀裕闷闷道。
小太监惊讶地看着他,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从头到尾就只说过一句话的奇怪皇子会主动跟他说话。小太监讪讪道:“放学不好吗?”
“自然是好的,可是就只有我一个人放,他们都没放,只有我不能去武馆!”荀裕皱着眉头。
“二皇子可能不适合练武,所以陈先生才让二皇子先回去吧!”小太监低着头道。他自然知道二皇子为什么可以先回去,因为皇上和三皇子现在就在武馆,而眼前这个二皇子却是当今天子一眼也不想看到的。
荀裕倏地顿住脚住,盯着他看了半晌,转身往武馆方向奔去。
小太监吃了一惊,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急道:“二皇子这是要去哪?”
“为什么我就不可以练武?我用拐杖也能跑得比他们快。”荀裕鼓起腮帮,双眼倔强地望着前方,脸上写满了矛盾和不解。
“这……或者是因为……因为二皇子第一天上学,所以陈先生才对二皇子特别照顾。”小太监刚开始还有些支吾,后来越说越顺。
“我不要特殊照顾!”荀裕吼道,步子迈得更用力了,最后干脆在径道上疾驰起来。
小太监吓出一身冷汗,只好跑在后面追赶他,他知道二皇子是在往武馆方向去,他已经远远望到了武馆里练武的小公子哥及高台之上威严的九五之尊了。他确实低估这个残疾孩子的速度了,那孩子拼命跑起来,他一个正常人追着都感觉费力。
“二皇子快停下,可不能再跑了!”小太监刻意压低声音道,再跑前面就没有遮挡物了,皇上也就能一眼发现他们。
见二皇子置若罔闻,小太监心都要跳出来了。正打算抢先一步抱住他,却见他突然刹住了脚,自己停了下来,躲在一根三人合抱不来的挂花树下,张大嘴喘着粗气凝视着远方。
小太监跟着停下脚步,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三皇子荀瑾正坐在那不苟言笑的九五之尊腿上,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直逗得皇上仰头大笑。小太监回头看了看三皇子,又看回远方,嘴唇动了动,欲言却止。
荀裕僵硬地站着,搭在桂花树上的手使劲抠了抠,剥下一片残留着积雪的湿润树皮。良久,他突然指着高台之上那壮硕的明黄身影道:“坐得最高的那个就是皇上?”
小太监点头,这孩子大概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吧?
“皇上就是我的父亲?”荀裕眼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稚嫩的声音在刺骨的北风中飘远。
这回太监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了,想了想才道:“是二皇子的父皇!”父亲跟父皇应该是有区别的吧?
荀裕默然低下了头,“皇上抱着的那个孩子就是三皇子是吗?”
小太监轻轻点头。
半晌无言,光秃秃的树枝随风摇摆,时不时甩落几点水滴,冰冷地打在太监和孩子头上,引得人心头一个激灵。
“二皇子,外面冷,该回去了!”
荀裕匆匆望了眼武馆里年龄相仿的公子哥,最后又把目光定格在开怀大笑的皇上和皇子身上,“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发现我的,”说罢,黯然垂下了头,拿起拐杖转身,头也不回地往泥泞之中走去,嘴里似是喃喃自语,“我知道我跟他们不同,我就是看看,看看……而已。”
看着那个低头渐行渐远的单薄身影,小太监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涩,他知道这个孩子正在用他所能理解的方式诉说着生是帝王家的孤独。
他晃了晃脑袋回神,横扫掉那些不该有的情绪,小跑跟上他的脚步。他清楚地知道,他的任务就只是送他回丽阳宫,仅此而已。
路还长着呢!
☆、第8章 庙堂之高(三)
大雪又下了两场,厚厚的积雪掩盖了大地的本来颜色,天地万物披上一层银装。太阳出来了,温暖的阳光下,洁白的雪化为透明的水珠融进芬芳的泥土,明年大概有个好收成。
冬至,白天短得出奇。华灯初上,烛光打亮了整个屋子,将女人和孩子并坐的剪影清晰投到糊满薄纱的镂空门牖上。
“这些天在国子监都学了些什么?”贤妃将一盘糕点推到孩子面前。
荀裕咬了咬唇,低头不语。
贤妃了然地笑笑,摸了摸他看起来异常沮丧的后脑勺,“来,吃块桂花糕。”
荀裕听话地接过,刚吃一口,嚼了两下便神色怪异地顿住,看了眼贤妃,见她全无反应,又小口小口吃起来。
“好吃吗?”等他面不改色吃完整块“桂花糕”,贤妃才适时扬起嘴角道。
荀裕眼睛眨了眨,犹豫了好一会儿,极轻地点一下头。
“好吃那多吃点,”贤妃又递给他一块。
荀裕再次接过,无视内心的拒绝,又面无表情地住嘴里塞。
贤妃笑容淡去,声音貌似温柔,“好吃吗?”
荀裕这次想也不想点头,他甚至都不需要为说谎而挣扎了。
贤妃久久凝视着他,这孩子的行动让她吃惊,他吃的根本就不是桂花糕,而是带着苦味且极其瑟嘴的红瓤糕。很少有人真正吃得下红瓤糕,即使是最贫穷的老百姓寻常日子也不会选择吃这个,只有闹饥荒了实在没得食物吃了,人们才迫不得已吃它。
她一个妃子之所以有红瓤糕,是因为她爹穆平川穆大将军原是平民出身,早先闹饥荒时差点饿死,靠吃红瓤糕才捡回一条命,后来她爹为皇上立下赫赫战功搬进了将军府,给穆家定了一条家规——每年冬至穆府上下皆要吃一日红瓤糕,旨在提醒子孙们记住穆府的今日都是皇上给的,要时刻忆苦思甜,不能忘了皇上的恩德。
她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吃这个,死活不肯吃,最后饿了一整天才勉强吃下去一个。而眼前这个孩子却熟视无睹吃完了俩,很好,她突然想看看他到底能忍到什么时候。
“来,再吃一个。”贤妃温和地笑着,亲手拿起一个给他。
“别停。”
“接着吃呀。”
……
盘子空了!
荀裕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正要偷偷松口气,一股激烈的回流猛地窜上喉咙,小孩咬紧牙关看了一眼贤妃,深吸一口气表情扭曲地吞了下去,起身道:“娘,孩儿去如厕。”
贤妃点头应允,神色复杂地目送他出去,看着那道消瘦的身影消失在右角转弯处,只觉一阵彻骨的凉意和悲哀,这孩子对他自己太狠,狠到完全超乎了她的意料。她都做不到的事,他一个仅仅七岁的孩子却当着她的面做完了,而且还貌似很轻松地做完了。他对自己够残忍,又足够能忍,从这点上看,他或许极有可能成为皇室斗争中的赢家。
荀裕如厕回来,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