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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乐得救了,按着心口,心仍狂跳不已。他不知是谁救了自己,但是他浑身汗毛都竖起了,隐隐觉得自己如果此刻能死在青箬剑下,就是最好的结局。而没有死,以后就是活着的无穷无尽的地狱。
果然,树上响起了笑声。一个人从树上跳下来,手里抛接着石头子,朝殷乐走来。
费玄。
费玄走向他,像多年前走向丑少年一样。左脚迈在右脚前面,右脚又迈在左脚前面,走成笔直的狼步。他穿着松松垮垮的黑衣,喉结锁骨和小半片胸膛都露在外面。夕阳已落,皎月已升,银色的月光洒在他身上。他闪着光。殷乐一晃神间,就看到走来的不是人,而是一匹皮毛黑亮,眼珠晶黄,獠牙雪白的大狼。又一晃神,大狼变成了人,身高九尺,一头卷发,吊梢眼精光四射,薄嘴唇如同刀锋。
殷乐咚咚心跳,不禁后退。
费玄一步步逼近,脸也在笑,笑得轻松自在。
这笑容令殷乐恐惧不已,连退都没力气再退了:“你……什么时候……”
费玄道:“昨天。”
殷乐扭头看宗伯,宗伯愕然跪倒:“陛下,臣不知道,臣没见过费亚服啊!”
都两个月了,费玄在商人心里,还是“大亚服”。
费玄道:“我悄悄来的。”
殷乐苦笑:“你都……都知道啦……”
费玄不答话,扬起下巴。殷乐顺着费玄的目光看去,不远处,被乌衣卫抓住胳膊的姬无瑕还呆立着,正和费玄对视。
殷乐腿都软了,浑身汗毛如针般立起。他挪到费玄和姬无瑕之间,手臂微张,如同老母鸡保护小鸡崽一般。这无意识的举动激怒了费玄。费玄一掀嘴唇,露出白牙,舌头在牙上舔一个来回,目光森森然越过殷乐的肩膀,打量姬无瑕。
那是打量是食物的表情。
费玄好似在品评姬无瑕的肥瘦、大小、老嫩,然后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收回目光,走近殷乐,道:“青箬是我派人通知的。”
殷乐绷着脸看费玄,想豁达地认输一笑,但又连笑的力气都没了。他脚下泥土变得松软,生出吸力,他往下坠,坠,坠到白骨山和红血河旁了。费玄很爱怜地摸摸殷乐的脸,又亲了一口:“我来报仇了。”
“想怎样报?”
“到时候你就知道啦。我走啦。你日后有难,可以来封地求我。毕竟咱们相好一场,我不像你一样无情的。”
“我会有……什么难?”
“啊……国难吧。”费玄说着,又看姬无瑕,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很馋的表情。殷乐生生打个冷战。费玄又看向殷乐,笑道:“我这些天试了好几个,还是你肏起来最爽,又会扭又会叫。”
殷乐听了这话,眼泪一下子掉出来了。眼泪掉出来的一瞬他就知道自己错了。果然,武庚又飘出来,对着殷乐道:“你选错咯。”
殷乐在心里回答:“我没选错。”
他掉着泪,瑟缩着,必须回答:“我没选错。”
然后,他自己也无力了,颤颤地承认:“我错了。”
他又想:“那么,对的路在哪儿?”
比如,不该这么大动周章地混淆,而该治本——用鸦片放倒费玄时,就一刀插进费玄的心脏?
他怂。他做不到。
再比如,当年路过周邦,回来后,他就喊费玄:“臭狼,我有一份大礼要给你。我找到你的仇人了,就在周邦,走咱们报仇去。”
这很接近对,去周邦,杀掉周方伯、淑子、淑子的儿女、丫头、姬无瑕,然后一把火烧掉乌托邦。回来后,他昧着良心吃喝玩乐,费玄继续猎人牲,淇水继续漂死孩子。
或者,当年乳母去世,他就不该冒充王乐乐。他应该像无数多病的王子王女一样,静悄悄地夭折掉。一个当死的人,非要活下去,可不就活得如鬼一般吗?
屠杀场一片寂静,满地血和残肢。只剩青箬不停叫骂。姬无瑕跪倒在地上,满身尘土和血,长发盖住半边脸孔,一语不发。
有乌衣卫道:“陛下,这二人如何处置?”
殷乐道:“青箬……关进牢里。姬无瑕……”
姬无瑕抬头看殷乐,眼光极其陌生,仿佛殷乐是个陌生人:“青箬是臣的门客。他有罪,臣一当受罚。陛下把臣和他关在一起吧。”
殷乐道:“那孤不关他了……”
姬无瑕道:“那陛下放臣回周邦吧。陛下手上沾了这么多周人的血。臣实在……”小傻子一头磕在地上,满脸流泪:“……不能服侍您了。”
殷乐发出咯咯的怪笑,看看夜空,看看满地残肢:“你想得美!来人,把姬无瑕带回春华殿,再调三百名乌衣卫、十名影卫守春华殿,不许他出来!”
姬无瑕颤抖起来,张口想骂,但他平生也没有骂过人,嘴唇动了几下,只骂出一句毫无杀伤力的话:“昏君!“
殷乐笑起来:“骂的好。带走!”
士兵把姬无瑕和青箬带走了。殷乐还站在人牲作坊外,心里空荡荡,什么都不剩了。别人都有去处,他该去哪呢?
鹿台?鹿台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春华殿?春华殿里有一个恨他入骨的无瑕。
他能去哪儿了?
想了良久,殷乐登上马车,低声道:“去王陵区,孤……再看看孤的墓。”
……………………………
马车驶到王陵区,殷乐走下车,不许人跟随,走进了自己未完成的大墓。
历任商王登基时,就开始修墓,有的墓修得豪华如宫殿,而帝辛的墓简陋如小屋子。殷乐不知从祖还是从父,干脆折衷,修了介于大宫殿和小屋子之间的中等墓穴。
他走进墓门,不用火把,一级一级下去。他太熟悉了,想画画时他就会走来,进去,拿起画笔和颜料。天大的烦恼,画一会儿,就不烦了。因为走了成百上千遍,他闭着眼,也能准确抵达墓穴的每一个位置。
下到墓底后,他找到画画的工具和夜明珠,摆好了,趴在地上,开始补最低处一小片未完的祭台。
今天状态不好,手一直抖,画出来的都是波浪线。殷乐用左手抓右手,等不抖后再落笔,落的还是波浪线。
殷乐气得把画笔扔在地上。笔甩出一串颜料点子,弄脏了壁画。殷乐后悔万分,又爬过去用袖子擦颜料,结果越擦越花。他放弃了,躺在地上,不管了。
他躺着,热泪长流,感到身体上方有流过时间河。这河是暗的,往前很长、往后很长都没有光。只他活着的这一段有光。他死了,光灭了,他就会融进无边无际地黑暗。
那样,就不孤独了吗?
夜明珠光芒幽暗,他就这样看着自己的画。画很呆板,透着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以前他改革,在墓穴里画满想象的未来。但画好后,他觉得不对,就全部铲了。被铲平后,他画了天邑商,一直觉得很满意。但是此时此刻躺在这里,他又觉得不对。
不对,不对,不是他心里的那幅画。
错了,又错了!
殷乐爬起来,他捡起颜料盒子,把手掌进去,蘸满颜料,然后按在墙壁上,那正跳羽祭舞的美男子的脸上。飞扬的发辫不见了,熠熠生辉的眼睛糊了蓝。一个手掌印挡住了美男子的脸,好似美男子被什么庞然大物扇了一耳光,扇掉了头。几滴蓝颜料顺着纯白的羽衣往下滑,滑出几道细蓝。
殷乐舒坦了,又把手掌印拍在了其它地方。颜料很快用光了,画才抹了一小半。殷乐急得团团转,忽然看到手杖,便捡起来,把杖头轻轻一拧,抽出一根藏在杖中的三菱刺。他在右手掌心割了一个大大的十字。血珠子渗出来,染红掌纹。他把红手按在一个娇羞女巫的胸脯上,胸脯被血玷污了,血珠子留到她和男巫交‘合的地方。然后然后他又把血抹到祭台下面,拍脏了一对男女的昏礼。
画错了,就改,用血改,也得改。
每当血不够,殷乐就用三棱刺把伤口挑开。很快,墓穴满墙都是血手印,这可恨的画终于毁掉了。殷乐喘息着,坐在地上,满身大汗。然后,他用完好的左手挡住面孔,啜泣起来。
以前他有两条路。两条路,他都走过,走不通。现在他还有两条路。一条是死,一条是站起来,再试一次,看能不能走出条新路。
殷乐把三棱刺移到喉头,手腕颤抖着。许许多多的鬼影又飘上来,武庚在他耳畔道:“好弟弟,你真信,就该像姬无瑕那样,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呀!你做了这么多坏事,不该以死赎罪吗?”
而另一侧耳畔,那幼小的殷乐哭道:“可我不想死呀。我好不容易才长大的,我吃了那么多苦,我不死。”
一戳下去,万苦皆消。但那光和美、诗和画,也都不会有了。殷乐放下三菱刺,割下一条衣摆的布料,包扎好伤口,把手杖重新组装好,拄着,一步步走出了墓穴。
墓穴外的士兵见他一身血地出来,都惊呆了。殷乐让他们拿一件干净衣服,再拿点水和吃的。士兵们很快备来了。殷乐吃完喝完,换上衣服,精神略微平复。他看看满天星光,然后钻进马车,对士兵道:“回春华殿。”
马车抵达春华殿。殿外果然已重兵把守,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了。殿里亮着灯,一个披发的青年跪坐在窗下,半垂着头,身姿清瘦,是他的无瑕。
殷乐走到门边,敲敲门。
门开了,姬无瑕站在光辉里,一身麻布衣服,长发披散,精神萎靡。他看到殷乐,两只眼睛微微睁大,仿佛被殷乐狼狈的样子惊呆了。
殷乐也看着姬无瑕,心里涌起无限复杂的情绪。终于他主动张开手臂,冒着被姬无瑕推开的危险,抱住了这青年。他在姬无瑕的耳边道:“无瑕,孤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姬无瑕直直站着,任由殷乐拥抱。
殷乐嗅到姬无瑕身上的青草气味,不由手臂更加用力。他不知该怎样开口,但是他该开口。是对是错,他得迈出这一步,迈出了,才能知道对不对。
“无瑕,孤说完后,就放你和青箬出来,好不好?”
姬无瑕低声道:“陛下,你喝酒了?”
“没有。”
“手怎么了?”
“没事,小伤。”
姬无瑕把殷乐拖进门,一路拖进内室,然后从小柜子里拿出金疮药和干净的手帕,把殷乐手上的包扎解开,重新擦净、上药。殷乐坐着,他蹲着,长发从脸颊两侧滑下来,不只是因为手动所以发丝颤抖,还是这人本就在抖。
上完药,姬无瑕也坐在殷乐对面,深吸一口气,两肩耸起,声音颤抖:“陛下……说吧。”
“费玄是狼神。”
“嗯……”
“他当初被送来朝歌,是被送来当人牲的。”
“什么?”
殷乐讲了起来,费玄的复仇,费玄的恨,自己的布置。原以为很复杂,但讲清楚了,也就十来句话。讲完后,姬无瑕铁青着脸,浑身僵硬,一动也不动。
殷乐耷拉着头,手攥拳头,想:完了,又错了。
“陛下为何……不早告诉臣?”姬无瑕道。
“怕你不忍和他争,离开我。”
姬无瑕低着头,思索好一会儿,然后痛苦地闭上眼睛:“臣恐怕不会。”
“为什么?”
“陛下是举世无双的美人,臣亦是凡人,亦……亦有色欲。陛下是一国之君,臣亦有野心。想一展抱负。”姬无瑕说完,睁开眼睛,眼中闪着泪光,笑了一下,“陛下知道臣私心这样重,会不会不再爱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