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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设立此制,只是为了方便不分农时地劫掠周边方国。但贵族们当兵三年,退伍后对大亚服崇拜有加。大亚服一职,由此从武将变成了天邑商最位高权重的官位。往常大亚服多由商王、王子、王妃——商人称妣氏的担任。但是殷乐体弱,不能打仗,又好男色没有儿子,两个妣氏都是弱女子更不行。商人都说费玄是“男妣氏”,代王出征也无妨。但是一个“男”字,就注定费玄当不了好妣氏。妣氏无论如何都是商王之妇,男妣氏一旦起了异心,顷刻之间就能弑君篡位,并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
这样看来,殷乐和费玄的矛盾,早已十分之激烈了。此次裁军,多半是费玄的一步退让而已。
祭祀结束没多久,学宫收到一封诏令。
商王觉得守护王宫的乌衣卫人数太少,想要再招一批,令姬无瑕举荐勇猛善战之武士。于此同时,另一道密令通过影卫送到姬无瑕手中。
乌衣卫计划扩充的人数,远超过诏令上写的数字。这不是看大门的杂兵,而是商王用以和费玄抗衡的、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一只精兵。
姬无瑕精神大振,立刻就忙碌起来,将一大批武艺高强的学生推荐了出去。这一次推荐,大大增加了姬无瑕的威望:原来姬无瑕不仅仅是个教周礼的,他的手里,还握着向商王举荐官吏的权力。
学宫众人一下子就对姬无瑕奉若神明了。姬无瑕一声令下,这些人都愿为他赴死。
姬无瑕初次尝到手握大权的滋味,不禁飘飘然。他走出门去,看到的每一张脸都是笑的。他说话,所有的人都附和他。他产生一个想法,不必自己动手,立刻有人为他做好,让他看结果。姬无瑕一下明白了那些争权夺利以至骨肉相残是怎么回事了。
权力真好。这世上,除了周礼和爱以外,就属权力最好。
姬无瑕每天睡前,都要把周礼默背一遍,以保证自己不被权力之风吹上云端,忘掉自己是谁。
这一天,姬无瑕查学宫的账,学宫如今开支巨大,光白纸竹简的花销,一个月就有三百朋。姬无瑕几番训斥,小吏们都不收敛。再这么下去,学宫的钱很快就见底了。''姬无瑕犹豫再三,决定出一趟学宫,跟着小吏们去买竹简白纸。
这是他搬出鹿台后,第一次离开学宫超过三里。他很谨慎,让众人换上寻常百姓的衣服,又让青箬带着几个武艺高强的学生们随侍,趁天色昏黑之际进入朝歌。
清晨,朝歌还没醒透,但集市已经开张了。东夷女奴和东夷牛马便宜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旧也很便宜,因为是用东夷粮食酿的。酒坊外的地上,东一个西一个躺着醉汉,乍一看仿佛尸横遍野。小吏们蠢蠢欲动地把头伸向酒坊,学生们也被酒香和东夷女奴的胴体吸引了注意。姬无瑕斥责众人,让他们绕开奴隶市场和酒坊,直奔卖竹简白纸的地方。
到了地方,姬无瑕去向小贩问价,小贩报的价格竟和账册一样。姬无瑕稳了几家,几家都这么报价。小吏们一脸无辜:“祭酒,我们真没贪,真的!”
姬无瑕便让人守着几个买白纸竹简的地方。有客人来,姬无瑕便上前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问人家从前买东西是什么价格。客人来了七八波,报的价格都很低。小吏们头上出汗了。
姬无瑕道:“你们回去都做一篇文章,说说自己哪儿错了。以前的事我不计较。以后再犯,绝不轻饶!”
小吏们连连擦汗,口中称是。姬无瑕这才去向小贩砍价。小贩见小吏们都怂了,也松口报了实价。姬无瑕买了几大车的竹简白纸,打算运回学宫。这时候,有一个小吏不见了。姬无瑕左右找不见,便暂且不找了。横竖一个大活人,不能丢了。
他们跟赶着装满竹简白纸的车,浩浩荡荡回学宫,路过百工区时,突然几个男人走过来,为首一人拿着一把鲨鱼皮鞘的钢刀,刀头一下戳到姬无瑕的胸口,用字正腔圆到刻板的雅言道:“姬无瑕?”
姬无瑕浑身一震,忆起了这个声音。“金雕蛋”、“吃熊掌”都是这种声音。
这个男人,是费玄。
青天白日之下,姬无瑕终于看清了费玄的真容。这是一个不能用好看或不好看来概括的人。他身高九尺,宽肩乍背,身材修长而流畅,穿着黑色丝绸单衣——二月天气,他穿单衣,且穿得十分敷衍,领口敞开,系带凌乱,仿佛随时会脱掉衣服,沿街裸奔。他的脸不是大众喜爱的美男子脸:长方脸,咬肌发达,小眼睛斜向上,瞳孔比常人小。他的头发打着卷儿,用红绸带扎着,耷拉在后脑勺上。倘若有个蹩脚的画师给费玄画像,画出来,别人会说,此男不俊也不丑。但是费玄真人站在面前了,姬无瑕一点关于美丑的念头都生不出来。他只觉得害怕,仿佛两腿被灌了沉重的冰水。一种原始本能令他龄不专心地看费玄,观察任何一丝微妙表情,判断对方是否会攻击自己。
但费玄脸上没有表情。或者说,姬无瑕不值得他动情绪、做表情。他看着前方,目光懒得直视姬无瑕。那是一种理直气壮的自傲,仿佛世上之人,除他以外,都是猎物。而他是掠食者。他连蔑视猎物的力气都不愿意花。一个人会蔑视稻谷吗?一个人只会吃了稻谷,吃的时候也想着和稻谷无关的事。
姬无瑕正如一株稻谷,在费玄面前渺小地定着,跑不掉,叫不出,只等着费玄漫不经心地决定他的生或死。
他口里发干,默念了好几遍“我们人多,我的学生们都在”,才深深吸气,拱手答道:“正是小臣,费亚服有何指教?”
费玄道:“乐乐爱撒谎,他一定说了我不少坏话,让你对付我?你不是我的对手,不想死就就回西支。”
姬无瑕愣了良久,才听懂费玄的意思。他当惯祭酒,脱口道:“那个字念岐,西岐。”
费玄沉默了。
姬无瑕后背发凉,怀疑费玄要暴怒杀人了。谁知费玄“扑哧”一笑,道:“哦,原来是岐。”
掠食者的笑,能令人生出顶礼膜拜的心。因为它意味着,你暂时不会被吃掉。
23
气氛陡然一松,学宫众人都笑起来。姬无瑕也跟着笑,心还提着,观察费玄的一举一动。
费玄突然不笑,学宫众人的笑声立刻消失。费玄歪头看着姬无瑕,语气平淡:“何时回?”
“啊?”姬无瑕斟酌措辞,尽量不惹费玄,“小臣是学宫祭酒,王命在身,不敢擅离……”
费玄道:“乐乐说你鸡把小,床上又笨……”
姬无瑕面皮充血,恨不得捂住费玄的嘴。他大声道:“亚、亚服!咱们借一步说话!”
费玄屈尊降贵地把眼神移到姬无瑕脸上,盯着姬无瑕的眼睛,一瞬后转身就走。姬无瑕愣一愣,才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借一步”了。他跟上去,几步之后突然想起殷乐的嘱托,不觉站住双脚,不敢走了。
费玄杀过殷乐的男宠,而他正是殷乐的男宠。若非如此,殷乐不会半夜就把他从鹿台赶走。
费玄停下脚步,扭头看姬无瑕,蹙一下眉。这一蹙仿佛是他赏给姬无瑕的表情,随后,他把配刀丢给随从:“你们留下。”又指着青箬:“你跟来。”直视姬无瑕,目光冷森森的:“行了吗?”
他一眼看出了青箬是这行人中武艺最高的。他还解了刀,以示无害人之心。这已然是掠食者耐心的极限了。倘若姬无瑕还不知好歹,他就会杀掉姬无瑕——也许是吃掉。
姬无瑕脸孔发白,拱手道:“行了,谢亚服。”
费玄转过身,继续走。他是个高个子,腿长,一步顶别人两步。但是他走得慢悠悠,仿佛照顾着姬无瑕和青箬走得慢。三人都穿着布鞋,姬无瑕和青箬有脚步声,而费玄没有一丝脚步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倘若是深夜,姬无瑕竖起耳朵侦察,也不能知道费玄已到自己背后。
三人所在的百工区,是朝歌城内仅次于集市的第二繁华之所在,费玄竟能找到没人的小路,带着二人越走越远。
走着,费玄忽问:“几岁?”
姬无瑕忙道:“臣刚加冠……就是二十岁。”
“有配偶吗?”
“啊?没有。”
费玄嗤笑一声,仿佛很看不起他,旋即又道:“乐乐怎么说我?”
姬无瑕道:“说……亚服爱杀人。”
费玄道:“放屁,我爱晒太阳。杀人都是为了他!”又问:“他看上你什么了?”
“大概是……守规矩?”
费玄不说话了。姬无瑕松口气,终于不用小心应对了。他盯着费玄的脚后跟,在后面走着。费玄此人,像是突然冒出来,突然立大功,突然变成大亚服。他的身世是个谜。他叫费玄,似乎该是费氏贵族,但费氏根本没他这号人。姬无瑕虽然好奇,但是不敢多问。
他们走了片刻,路边乌鸦渐渐多起来,有的立在树枝上,有的聚在地上,见人来就扑棱棱飞走。空气种有一股腥臭味。姬无瑕警觉起来,站住脚道:“费亚服,还往前走吗?”
费玄道:“快到了。”
姬无瑕硬着头皮跟一段,腥味越来越重。他终于不肯走了。
费玄也停了,脸上还是那副冷漠表情,漫不经心地,他走到姬无瑕面前,右手食指插进姬无瑕的发冠,勾着姬无瑕就走。姬无瑕被扯得头发疼,叫道:“亚服亚服……疼……松手。”
费玄不松手,姬无瑕只能歪着头跟上。周围的景色熟悉起来,是他来过的地方:一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向陶器坊。另一条路腥味极重,不知通向哪里。
几个月前,姬无瑕就在这里碰到殷乐的侍卫,令殷乐大怒,才由此闯进鹿台,和殷乐互通了心意。他还记得那天殷乐盘问他在百工区看到什么时的紧张神情。
也许他误会了。殷乐不是怕他偷窥炼铁机密,而是怕他看到……看到什么呢?姬无瑕隐约猜到了,又不敢深想。
强烈的直觉让他背上汗毛竖起。他停下双脚,想把费玄的手从发冠上拽开,但费玄的手犹如铜浇铁铸,坚定地勾着他前行。姬无瑕拔下发簪,发冠脱落,他重获自由,他立刻抬起头,就看到了远处的景物。
落满乌鸦的小路尽头,有几座巨大建筑,工匠们进进出出,白布蒙脸。一辆小平车停在建筑外,工匠往车上铺稻草、码陶罐。暗红色的陶罐堆满车,被工匠拉走了。
姬无瑕立刻意识到这儿是什么地方。倘若世上有地狱,那里就是地狱。他扭头就跑,而费玄一个箭步追过来,重新抓住姬无瑕的长发,往那建筑物里拖去。
姬无瑕一边喊“青箬”,一边对费玄道:“我乃周邦公子,商王亲命的祭酒……你杀了我,不怕周邦造反、陛下发怒吗?”
费玄道:“不杀你,就让你看看。看完你就回西支了。”顿一顿,笑起来,“哦,西岐。”
青箬大喝一声,拔剑上前,闪电般的剑光刺向费玄。费玄抓起姬无瑕的一只手格挡。青箬收势不住,那剑锋划过姬无瑕的手心,鲜血淋漓满掌。
青箬吓呆了。
费玄道:“别动,动,我就吃了他。”
青箬额头冒汗,脸色苍白,果真一动不敢动了。
费玄继续拖着姬无瑕走,边走边介绍:“人很有用,皮能做鼓,小腿能作骨笄,肉能吃……乐乐祭祀时,只吃人脸肉,而且只吃年轻人的人脸肉。”说着,他笑起来,仿佛觉得这是一件很可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