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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某些事,他务必问个明白。
叶鸯倾身,凑在江礼耳边,悄声问:“你娘亲呢?我找不到她。”
江礼的母亲多半未死。叶鸯去找江州寻仇的那日,并未见到传闻中的女主人。有关她的只言片语,还是从下人的闲谈中得到,依其言论,早在南江二小姐意外身亡之时,江礼的母亲便与丈夫分居。
“我娘……?我娘,回家,不回来。”江礼丝毫不觉叶鸯别有用心,毕竟此刻在他眼里,怀抱着他的,乃是幼时记忆中那个和蔼的父亲。
“不回来?”叶鸯心头大石缓缓下落,“那你要去寻她吗?”
“不……不去。”江礼不满地咕哝,把叶鸯缠得更紧,“她不要我们,我不找她。我带着妹妹,不找她。”
他说得混乱,不过叶鸯能够了解,有江梨郁在身旁,这小子短期内不会去寻他的母亲。
叶鸯猛然想起,江礼离家之初,恐怕就与双亲一刀两断了,因为他小妹的身份,是个不能提及的禁忌。
好小子,才多大点儿年纪,竟提前感受到众叛亲离!
叶鸯心疼他,却也不知道因何心疼。是因他一夕之间被毁坏殆尽的家吗?是因他努力想逃出樊笼,但始终不得解脱的命运吗?是因他在短短两年间历经沧桑吗?——如果这些,都足以构成心疼江礼的缘由,那自己呢,又有谁来心疼?方璋不可指望,师叔平静近乎冷漠,师妹年幼,倪裳一无所知,有谁来心疼自己呢?
叶景川肯定心疼他,然而叶景川不在。叶景川看不到他的模样,摸不到他的心,不知道他有多难过,不知道他有多想念,不知道他相思成疾,不知道他夜夜不得好眠。
放眼天下,芸芸众生,竟无一人是知己,竟无一人可诉衷情。
天昏地暗,往往仅在瞬间。
死死咬住下唇,甚至于咬破了皮肉,咬出了血。叶鸯沉默着,颤抖着,不敢哭出声音。这天地间,有一人放肆地哭泣就够了,不需要多添悲声。
谁都伤心,谁都难过。那痛楚若能化出形体,定要垒成座高台,直冲九天。叶鸯闭上眼,努力劝说自己沉静。他想,这一丁点哀恸,实在不值一提,甚至不值得后人书写,他不过是人间一粒尘沙,一片流云,风轻轻一吹,就消散了,哪儿有什么需要浓墨重彩来描绘的悲伤?
他不以为有。他努力想看淡。看得淡,人心里就舒坦,不至于愁肠百结,不至于哭哭啼啼。他无意效仿传说中为恋人哭倒城墙的姑娘,那不是他的愿望。
可他仍旧伤心,不论怎样忽略,一根刺都扎在他心上,稍稍一动,就磨出血。
那根刺扎在叶鸯心里,对他缓慢用刑。此刻他闭着眼睛,感受心上传来的痛,不由得自虐般想:南江暗卫的兵器,嵌入叶景川的身体里,想必是极痛的罢?
那一定痛极了。痛彻心扉,痛到麻木,失去知觉之后,又被它唤醒,迎接新一轮的煎熬。
都怪他迟疑!都怪他懦弱!都怪他吓得慌了神,居然不敢动弹!
说不定,只差那一点点的时间……
叶鸯哆嗦着,腾出一只手用力掐住大腿。有什么温热湿滑的东西自他眼眶中掉落,他顾不上擦拭,便叫那一滴清露附上了江礼的眼睫。
江礼正欲睡去,忽有所感,立即惊惶地睁开双目,叫道:“别哭,别哭。叶鸯,你不要哭。”
“哈,还以为你醉糊涂了,认不清我。”叶鸯本想笑,声音却哽咽,“我不哭。小孩儿才哭呢,我不小了。”
是不小了,都二十了。
等到明年,再见师父的时候,他兴许又长高了。
叶鸯再没哭,再没掉泪。他不忍心吵醒江礼,他想江礼需要好好休息。他一直在江小公子的房间内滞留到后半夜,眼看着夜鸟归巢,眼看着月上树梢,直到双腿血液流通不畅,有麻痹感传来,他才恍然惊觉:是时候离开此处,回到自己的卧房。
小心翼翼地把江小公子放回去,坐在床边捏了捏腿,等缓过劲来,才慢腾腾挪出屋去。桌面上杯盏凌乱,着实有碍观瞻,但他今夜顾不上收拾了,赶明儿天亮,再来好好拾掇罢。
回到房中,辗转难眠。深夜静静的,适于思考。叶鸯心急,想即刻入梦,然而梦不遂他的愿,偏生失约,只留给他满室寂静,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事情。
他匆匆回顾自己短暂的一生,感觉那近似于一场闹剧,又好比一出看烂的戏,处处都透露着平凡,处处都彰显着他的懦弱,暴露出他的逃避。
但是在那平凡表象之下,仿佛隐藏了不一样的东西。
叶景川曾对他说,人生在世,总不会与旁人样样相似。叶鸯认为这话很有一番道理。两个人遇到一起,相似的地方多了,可能助长友情,可能催生爱情,还可能滋生仇恨。两个人遇到一起,若是一模一样,细细想来,便有些令人恐惧。
如同在无名山上居住时那般,叶鸯开始胡思乱想。他想,自己和师父兴许有哪里相似,和江小公子大约也有哪里接近。想是这样想,然而他和师父的相同处十分难寻,倒是他和江小公子,相似得分明。
他用了许多年来逃离北叶带给他的阴影,与此同时,江礼亦在挣脱南江的巨网。显赫家世,高贵身份,在他们眼中譬如浮云。有得必有失,倘若他们选择依附参天大树,那便从此失去了本我,这是两人所厌恶的。
所以,叶鸯放下了怨,逃开了恨,一心一意地去依恋叶景川,祈求能得到好的结果。
所以,江礼毅然决然抛弃了家族,跑来无名山这平淡无奇之地,找他的小妹,结交他的友人。
所以,北叶和南江的两根独苗,在阳光下相遇,明明知晓对方的身份,却仍旧试图靠近。
天生反叛的孩子,永远不怕危险。他们这一路,本也就该风平浪静,不生险情。
叶鸯实在是怨哪。他怨的不是旁人,他怨自己的父亲,也怨江州,连带着记恨上为那一颗小破珠子而反目成仇的先祖们。
斗到现在,都不知道要争什么,要抢什么,却还在争,还在抢。
闹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何要杀,为何要打,却还在打,还在杀。
旁人看来风云诡谲,震天撼地,惟有身在风云中央的人,才晓得心中迷茫。
叶鸯难过,可不敢再流泪。明日晨起时,眼睛要是肿成了桃子,少不得要编造谎言搪塞,而他现在,连说谎的精力都丧失了。他翻过身,换一个舒服些的姿势。就在这会儿,迟迟不来的梦境终于来了,给予他一个温柔的吻,拥他入怀,他的呼吸变得绵长,他在梦境中溺毙。
☆、第 76 章
“叶鸯,叶鸯。”梦走到尽头时,叶鸯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那人叫得很急切,几乎有些凄怆。他吓了一跳,猛地自床上弹起来,身上覆盖的薄被跟鹅毛似的让他甩飞出去,蹲在他床边喊他的人却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可算醒啦。”
言语之间,全是松快,哪儿有方才梦中所听到的凄怆?
叶鸯按住额角,闭眼深深呼吸。他认为自己是受了梦境的影响,才从旁人正常的语调中听出一点儿莫须有的哀伤。近来总是这样,休息不好,躺下必然做梦,梦境时好时坏,不过坏的总占大多数。眯着眼摇摇头,把残存的暗色摇出记忆,叶鸯伸个懒腰,倒回床上,唱戏般念:“贤——弟——哪!今日怎突然入我房中,扰我清梦,带着那烦忧来!——”
“你他娘的!”江礼被他一波三折的调子惊得蹦了起来,受惊兔子一样蹦到房间角落,蹲在那儿,警惕地盯住他。多看两眼,觉得没啥大问题,壮着胆子挪回床边,问:“你说今儿要出门走动,这时候怎还赖在床上?你是想上街买玩的,还是想去吃喝?”
叶鸯对此事全无印象,不禁蹙眉:“我何时说过?”
“管你何时说过,反正你是说了。”江礼道,“不行,我都过来找你了,你休想抵赖。”
这胡搅蛮缠的性子,像极了多年前的江梨郁。鲤鱼妹妹那时候就总耍赖,经常搬出叶鸯没印象的言语,缠着叶鸯带她出门玩儿。
叶鸯才醒,脑子转不过弯,迷迷瞪瞪地穿衣裳,下床洗漱。及至洗完脸,精神一振,登时忆起昨儿是在怎样情景下说出了那屁话。
当时江礼快要睡着,嘴里却还嘀嘀咕咕说着大姐二姐,叶鸯嗯嗯啊啊地哄他,随口便说了一句“回头带你出去玩”。这下可好,江小公子别的不惦记,昨夜两人哭哭啼啼,要多丢人有多丢人,如今看他的样子,他是全忘了,仅记得叶鸯要出门。他这样子,气得叶鸯直想笑,却不能因此同他吵架,只好敷衍着将人挡回去:“说了回头带你出去玩儿,又不是今天。你稍等两天又能怎样,难道还会少块肉么?”
肉,自是少不了的,它们好端端挂在江礼身上,除了他自个儿,旁的人谁也甭想抢走。叶鸯此语一出,江小公子立时瞪起了眼,骂人的话堵在喉间,将出未出。
被封存的记忆如初春湖水,渐渐解了冰冻,江礼干瞪眼,不好真骂,末了嘟嘟囔囔念叨几句,怀抱着一腔不满,出了叶鸯房门。叶鸯打发他走后,倦意就攀了上来,但此刻万万不能睡。
江礼的突然出现,牵引出他埋藏在心底的某个想法,他拿着软巾擦脸,动作轻柔,一双眼眨也不眨地望向楼外白云。白云和白雪,有着相近的外貌,在这天气尚未炎热起来的时刻,叶鸯竟开始疯狂地想念塞北那常年覆雪的山峦。
秋冬季节前往塞北,江礼怕是受不住,那换个时间去,他能不能行?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令叶鸯异常兴奋,刚刚泛上的一点倦意飞快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激动。其实他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激动些什么,他只晓得,当那依稀相识的场景猛然跃至眼前,他一潭死水般的眼睛就要活了。
叶景川的故土,叶鸯曾到过一次的地方,此时应细雪满山路。他忆起那年随口对师妹许下的承诺,想来已是时候兑现。
养父母双双身亡之后,江梨郁很少再开口。她从一条活泼的小鱼儿,变成个眸中带有深深忧郁的姑娘,她一夜之间长大了。对着哥哥,她仍旧依赖,然而加倍的依赖后头是否隐藏着其他故事,迄今依然是未解的谜题。
叶景川做师父,做得十分不称职,可在江梨郁有限的认知里,师父便是叶景川这样子的。他教了她读书习字,教了她许多大道理,尽管那些条条框框有纸上谈兵之嫌疑,但对一个小地方长大的女孩子而言,它们搭成了她的整个世界。
这一方小小世界,不同于父母带给她的,不同于她亲眼所见到的,它特殊又玄妙。叶景川将一块又一块字从书中捧出来,排列组合作词句,词句再整合成文章,偌大天地收拢在他的手掌。他摊开手,掌心稳稳托座高楼,上接天至高处,下承水至深处,正中衔着人群熙攘处,山高海阔,日明星耀,被他请到江梨郁眼前。透过师父召唤而来的这些,江梨郁偶尔顿悟,仿佛看穿一切,但当她兴奋起来,想抓住聪慧的衣角,它却又忽然不见。
师父离开后的数月,江梨郁染上了静坐沉思的癖好,她用她有限的能力去思考,试图区分开是非黑白。她静静坐在床边,双臂环抱一只软枕,软枕表面有了褶皱,那是心的沟壑。千沟万壑连作一片沧桑,沧海桑田。
叶鸯站在外面,敲了敲门。
江梨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