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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惜落座在那人对面,道:“我代舅舅前来,见过江大人。”
江九都,是当朝宰相,便是奚明雅要他来见的人。他年纪与奚明雅相仿,面目温润,文雅似水,一派谦谦君子的作风。此时听到秦惜这不冷不热的招呼,江九都也只是笑了笑:“不必多礼,在外还是随意些。只是没想到……昭王府的世子,原来是明懿郡主的孩子。”
秦惜并不惊讶,只是直直地望了过去。
“你的脸有你母亲的影子,”江九都歉意地道。
这句话秦惜不怎么愿意听。奚明雅经常说这话,每次说的时候,对待他的手段都会格外残暴,眼神里的恨怒几近疯狂。
“她死了,”秦惜道,“我不知道原因。”
“……说起来,也与我有几分关系,”江九都神色黯然,“当年我爱慕于她,诚心求娶,但明懿并无此意,且逃出京城……你舅舅一怒之下,派人追杀,辗转许久未果。我多次劝你舅舅罢手,明懿既然无心,我又怎能勉强她,只愿她逍遥自在。你舅舅当时允下,我便放了心,没有再问过。但最终,我知道她离世的消息,已经来不及了……”
“江大人又有怎样的本事,能让舅舅对亲生妹妹下手呢?”秦惜淡淡地道。
江九都手中的白玉杯一顿,缓缓地搁在了桌上。他抬起眼,细细地打量秦惜,而后道:“你不恨他吗?纵然他是你亲舅舅,可也是杀你母亲的凶手。”
奚为霜的死,其实不单单要归结给奚明雅,但江九都这样急切,秦惜反而明白了些什么。
“你跟我舅舅朝堂不和,”秦惜静静地道,“所以当年,你想娶明懿郡主是真,她无心是真,你劝阻我舅舅,却不是真。年纪轻轻位居显赫的宰相,连昭王也要退避三分,你想娶郡主,也是有皇命撑腰的。明懿郡主不一定敢违背皇命,所以不可能等到你表明意思后再出逃,她是早早就离开了京城……甚至可能不是因为你……”
“但你舅舅下死手,却是借的我的名头。他说,明懿郡主大逆不道,丢了奚家的颜面,所以敢冠冕堂皇地调用王府的兵去杀他的亲妹妹,”江九都仍然温温和和,吐出的字句却如刀如针,“你舅舅,怕得罪我,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我不信,秦惜只这一个想法。奚明雅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却有一种直觉,奚明雅不会因为这样的原因去杀奚为霜。
秦惜的眼瞳里绝看不出什么情绪,看上去就像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应该有的那样,单纯,认真,不懂人心与世情。
“你能帮我报仇吗?”他便这样看着江九都,甚至有些唐突。
江九都微微笑了笑,这是令他满意的一句话,也是他看见秦惜第一眼的目的。
“明懿郡主,名冠盛京,绝世之姿引得无数世家子弟折腰,可惜无人能折得名花,”江九都的目光又落在秦惜脸上,像要把他皮肉下的骨头也描摹出来,他又重复道,“你很像她。”
秦惜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受了惊,眼睫忽闪了一下。
“你很聪明,超出了我的意外,此时也不必装糊涂。你若是愿意,我可以为你提供庇护。”
“我怎么能相信你可以帮我报仇,”秦惜道。
“我当然可以,”江九都稍稍凑近了些,轻声道,“若成了,能叫你舅舅被诛九族……想一想,届时你怎么办呢。如此一副好皮囊,岂不可惜?”
对一个杀手来说,这桩生意划算到了顶点。除却生死,名节、尊严这些统统都不重要。
报仇这两个字,深深烙在秦惜骨血里,驱使他活过这么多年,一度是他活着的唯一意义。他在奚明雅身边苟且求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奚明雅命丧黄泉。现在机会来了,不用再步步惊险,不用再日夜难安,甚至他可以早些离开这个地方……
窗外天色暗了下来,白玉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三两片沉了底,有几片还浮在水面上,像小小的浮萍。
“多久,”秦惜终于道。他的音色变得压抑沉郁,唯有眼神像刀光。
第137章
“半月就可以,”江九都说。他站起来,踱到秦惜身旁。
此时,阁帘被掀开了,店小二打扮的人进来,倾倒掉两个杯子里冷掉的茶,又添了热的进去。秦惜看了一眼那店小二,抬手端起了面前的白玉杯,浅浅地饮了一口。
那店小二转身出去后,江九都复又开了口,声音又低又轻:“你跟我见过的大多数年轻人都不一样。他们在这个时候,往往会怒不可遏,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这本来就是羞辱,”秦惜没有抬眼,缓声道。
江九都本要触碰到秦惜头发的手停在半空,他面色微变,“你不是答应了吗?”
“我没答应,”秦惜把杯子放回了桌面,他侧头看向江九都,“你不是说,正常人都不会答应么。我要做个正常人,那就不答应了。”
江九都嗤笑一声:“骨气,往往是年轻人最执着的东西,可他们最后都会明白,那是最没用的东西。”
“跟骨气没有关系,”秦惜道。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到底是肮脏了些,配不上他的爱人,也配不上他埋藏了十年的心思。
他的身体和心意,这一辈子到死,也应该忠于他的爱人,不能容别人染指。他可以给谢临的,原本就只有这么多,但它们还是干净的,所以他要当做祭品一般守好了,待到重逢长相守的时候,完完整整地献祭给他。
“我不想轻贱自己。江大人与夫人感情不睦,所以没有这样的顾虑,”秦惜道。
江九都紧皱双眉:“你!”
“江大人还不走,”秦惜捏着杯子的手骨节泛白,低低地道,“你自以为是临时起意,却没想到舅舅为什么让我来吗!”
江九都脸色红了又白,他双目一凛,接着匆匆而去。
不多时,那先前续水的店小二进了来,他开口道:“世子。”
秦惜没有回应。茶水里下了迷药,他只喝了一口,现下就已经觉得四肢无力。
半刻钟后,阁帘又被人掀起来,带起一点微凉的风。
秦惜抬起头,不甚意外地看见了奚明雅。奚明雅一身常服,难掩气度。他扫了一眼屋内整齐的布置,带着微微厌恶的神色向秦惜看过来:“废物。”
“舅舅,”秦惜勉力站起身来,“你怪我没有让江九都得逞,好让你构陷他欺辱昭王府世子,是吗?”
奚明雅道:“他见了你的样貌,怎会不动手。怎么,你要跟我解释原因?”
迷药发作得很凶,秦惜努力地抵抗住头晕目眩的感觉,跌跌撞撞地走了两三步,跪跌在地上。他本想朝奚明雅作出凄惨的表情,但晕得狠,只好作罢,只低声道:“要是母亲还在,她怎么会任你这样对我……”
“你得替你父亲赎罪,”奚明雅冷冰冰地道,“他胆敢拥有明懿,让她离开我,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够。虽然他死得早,但幸好还有你。”
秦惜模糊间捕捉到些什么,从前隐隐绰绰的猜测仿佛有了实质。他横了横心,道:“母亲不爱你,到死都不爱你……”
他本还想说她爱的是我父亲,但奚明雅一脚踢在他小腹上,秦惜疼得皱了眉。奚明雅犹自不罢休,像红着眼睛的狼一般扑上来,揪着秦惜的衣裳把他拎起来,拳脚毫无章法地落下去。
迷药减轻了些疼痛感,但秦惜因为躲避不开,依然狼狈不堪。他从奚明雅的雷霆之怒中证实了猜测,紧接着被奚明雅狠狠踢了一脚,撞在了柱子上,又跌在地上。秦惜一点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无声地蜷缩着,只希望奚明雅能让他捱过这阵再动手。
“你跟我比又好到哪里去么,”奚明雅居高临下地道。
秦惜没有动静。
奚明雅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秦惜还是委顿蜷缩在地上,一只胳膊捂着肚子,另一只手背捂住了眼睛,一颗透明的泪水从手背下流过了脸颊,滴在地上。
跟着奚明雅的护卫也静静站着。奚明雅定定地看,又嘲讽道:“废物。”
秦惜仍是悄无声息。
那护卫蹲身去拨开秦惜的胳膊,却见他已经昏了过去。
“带走吧,”奚明雅挥了挥手,一张脸沉得可怕。
第138章
春尽夏来,暑气慢慢地从泥土中蒸腾而出,一日日地燥热起来。
一品楼的事情过后,秦惜难得地过了一段清静的时候。奚明雅没有让他去做什么,也几乎没有来过懿园,就好像把秦惜给忘记了。
秦惜白天在懿园里练剑,夜晚早早睡下,安分守时地如同精密的水漏。这般又过了十来日,他几乎纳闷奚明雅是不是改了性子,奚明雅却在一个黄昏突兀地来了。
“过来吃饭,”奚明雅道。
秦惜提起十二分的警惕,默不作声地放下剑,跟着奚明雅离开了懿园。
清风习习,银月弯弯。花园里摆了一桌菜,周遭花团枝叶簇拥,显得有些逼仄。夜虫窸窸窣窣地鸣叫,忽远忽近。
“怎么不吃,”奚明雅提着筷子,夹了一块白玉豆腐,极慢极慢地尝着。
“我不饿,”秦惜说。
奚明雅笑了:“怕我给你下药?”
秦惜只是微微垂着眼,有些局促地拿起筷子夹了一根莼菜,放到了自己面前的盘子里,却没吃。
“明懿也喜欢吃莼菜,”奚明雅又道,“今天是她的生辰,你不会忘记了吧。”
“你又想做什么,”秦惜的声音有细微的颤抖,他紧紧地盯着奚明雅,上身有些防备地后仰。
奚明雅道:“跟我说一说明懿,那十年里,她是什么样子?”
秦惜本有些抗拒,他眼光瞥见一旁覆着月色的繁花,心头一跳,后背出了一层细汗。
“她喜欢海棠,”秦惜道,“常常在海棠花树下吹笛子,连花瓣落了一肩头都察觉不到。不怎么会做饭,经常把厨房弄得乱七八糟,但还是爱去厨房……她说等我长大了,就……”
秦惜顿住,沉默下去。
“就怎么,”奚明雅道,他似乎没有要发作的迹象,只是撑着头,神情在月色下竟显得有些柔和,“她不是个当贤妻良母的料子,从小就是那样。吃饭时不爱在屋子里吃,偏偏要跑到花园里,有时候吃到一半,就会去荡秋千。玩累了就直接睡在秋千上,有几次还摔了下来……要是说教她,她却又会撒娇,撒娇的样子让人觉得,能心甘情愿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给她。”
“明懿不爱拘束,常常往外偷跑。但我没想到,她一走,就真的没想再回来。她从前睁着大眼睛,拉着我的袖子,喊‘哥哥’。但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却没有喊。”奚明雅独自斟了半杯酒,“也许是恨我了吧。那十年里,她提起过我吗?”
奚明雅定定地看着秦惜,眼睛里的期待如点漆,亮得似敛了月华。
当然没有。秦惜心道。奚为霜仓皇避世,甚至不让他见外人,怎么还会提起有可能让她失去自由的人。
但他低声道:“有。”
“她说什么,”奚明雅的语气甚至有些急切。
“……说,”秦惜只看着那根偶然被自己挑中的莼菜,想起那十年里奚为霜从不爱吃莼菜,“她还有一个哥哥,很讨厌,不想见他……”
奚明雅仰头把酒一饮而尽,他没有立即作声,但秦惜却察觉到了那股油然而生的喜悦。尽管在这个编造的谎言里,他的妹妹还说了讨厌他。
“她是讨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