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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阔见有人点他的名,回头道:“大将军第一人,冠军侯再世,甭闹,看了保管你说不出话来。”
说话间锣鼓已起,箫声忽至,摄住全场,渐渐又隐伏下去,人人仿若置身无垠旷野。几声悲箫,犹如孤鸿野鸟,一时地阔天长,无有归路。
曲笛骤起,是草原晨牧抖落的露珠,笙音宛转,犹记得夜渡冰河刺骨寒凉。众人尚在恍惚间,紧跟着琵琶铮铮,胡、板、鼓齐鸣,戏台两边立的蛟旗迎风一展,幕启,人已至!
“愿生入玉门关,浮生梦一场。”
只唱了这一句,底下雷动声摇,晋南王府竟成了戏园子般,刘阔凑过去大声对顾青嚷,生怕他听不见:“这后头亮了相接着就开打,可千万别错了眼。”
那人背对着台,拔剑长身而立,剑尖映折着火光,泛起点点金。周围喧嚣尘上,他似全然隔绝,孤影灼灼。
顾青却突然呼吸急促了起来,那人猛转身,四面台杀声冲天,胡兵飞刀而上,寒剑似电,只一挥劈开山岳,转眼已连走了三台胡兵,皆溃败得不成体统。
震天的“好——”,顾青定定望向那双星目,里头星光已灭,只有噬魂的杀意,寒气自脚底升起,那人亦看见了他,越过欢宴,仅于彼此眼中瞥见修罗战场。
这一刻,堂上红绸是血,满目人头是草。
这根本不是在演戏,是一幕幕重回战场。
琵琶紧催锣鼓喧天,人人被那气势所摄,只有顾青心沉至底。
刘阔已经发现异样,“长卿,你被吓着了吗?”他想他过往也不爱看这些杀戏,如今身子也没有大好,是他莽撞了。正自懊恼,听到顾青涩着嗓子问他:“这演少年将军的,叫什么?”
“阎铮,挺凶悍的名不是,演起来也像个杀神似的,如今红透京城。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能有这般气势,也不知道祥庆班的班主是怎么教的。”
“其实唱功不算顶好,但那武功,身形架势,那俊扮的模样,举手投足的笃定贵气,啧啧,真是百年难遇的人物……”
刘阔还在自顾自评品台上,顾青回了神,纳闷怎么就没人认出他来,也不再往戏台上看,怕又被颜铮拉着闪回那些血肉模糊的记忆。
一折戏歇场,刘阔叹道:“早些年颜老将军府最爱点武戏班子,六十庆寿的时候,你还没进京,大江南北足足请了十八个武戏班子,连演三日,那锣鼓盛况,想如今不说也罢。”
“颜家不剩什么人了吧?”顾青不动声色提了句。
“都没了吧。老将军战死沙场,除了二爷几年前死在西凉,其余几个爷和几个孙儿都是去冬一起没的。哦,听说有个幼孙好似还小,还未束发就跟着颜三爷在边关上,没见过。如今逃得命,也是成奴为婢,不知在哪儿苟活,兴许已经被主家折磨死了。”
顾青忍不住抬眼望向上头的戏台,暗道,人没死,还大模大样刚得了你一屋子满堂彩。
“林大人,您怎得到迟了?”
一时席宴上有了新焦点,不少人闻声望去。
“雇的车坏了,来迟了,失礼,实在失礼。”
“这人谁啊?”
“林厚积,写那首‘遍地女衣’的呢。”
“哦,哦。太子点了名的?这回让他个外官赚着名声了,明年吏部该给个优了。”
“可不是,听说是个出了名的清官,这不京城连个产业也没,还得找人雇车。”
“这可清贫得可以,怪不得看不得京里的奢靡。”
众人正七嘴八舌的,弦胡声起,下一折又要开场,仍旧是阎铮的戏,于是看戏要紧,闲话稍后。
那林厚积进得厅堂里,落座前照例拿眼往屋里走一圈,看看今日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恰巧刘阔和顾青听了闲话,正好奇望过去。
两下里都惊着了,同想“这不是鸣鹤楼那厮吗?”林厚积又见顾青节下里换了檀色锦袍,越发衬得他面如白玉,搅得他心里发闷。
不一会儿阎铮唱毕,落到后台去了。如今他也是角儿了,班主有意捧着,因今是晋南王府的堂会这才连唱两折,后头再想听,改日。
顾青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对刘阔道:“坐了半天了,礼数也尽到了,我先走了。”
刘阔立即道:“我跟你一块儿。”
顾青也随他,只刚站起来,有几家的纨绔早就等着这个点儿,急急来寻刘阔一起去耍玩。
顾青摆明了不去凑热闹,刘阔是这圈里的祖宗,推脱不过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去了。
魏方去后街上唤自家车夫,顾青不耐烦在屋里等,他到底不是古人,讲究不来那些规矩,信步一个人往偏门出到后巷。
雪落得飘忽,风起清寒,吹散了顾青身上的昏沉。这一片俱是王侯的宅子,并无闲杂人等,后巷盖得曲折幽长,不见人声。
顾青拐过一道弯来,不想,竟有两个人立在那儿。
落雪时节又逢君。
颜铮早卸了戏妆,沉香木的簪子束发,大节里却一身玄色,不过一岁未见,整个人都脱了青涩,身量已与顾青相若,肩宽腿长,再非少年模样。
那双狭长星目正望着顾青,里头褪了杀气,又显出星光来。顾青便有了笑意,道:“你好似过得还不错?”
颜铮挑了挑眉,“自食其力,尚能温饱。”
顾青被他刺得笑了,旋即念起什么,皱了皱眉,道:“不能改演文戏吗?”
“唱功难练。文戏不成,武戏还顺。”
每回都当自己又上战场,不拼杀便无命,能演着不顺吗?
“只怕回回入戏,终有一日失手。”顾青忍不住劝了句。战场后的创伤应激,一再刺激只会恶化。
颜铮不语,片刻才道:“过一阵就会脱离戏班。”言毕细细打量起顾青,好似要端倪出些什么,只见他宝蓝色银鼠披风下露出檀色袍边,衬得气色尚好,便道:“我听着你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顾青点头,“无事,好得很。”
“顾大人,两位叙旧叙得差不多了吧。” 被当做空气晾了半天的林厚积,实在忍无可忍,贴着人去拉颜铮的手,“阎铮,该跟我走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中出现的诗句皆引自各类古诗词,请容作者不一一注明,有兴趣可百度。
第11章 重逢
鸣鹤楼的那一幕自然就跳了出来,这个林厚积真是……顾青想着自己怎么就没给他补上一脚,踹得他半年下不来床呢?
颜铮还不到十八呢,顾青现代人思维发作,早忘了什么戏子倡优,什么古人十六已成亲,两步冲上前,喝道:“给我放开!别动手动脚。”
林厚积没见过美人发怒,暗想书上诚不欺我,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放了颜铮的手,对顾青道:“莫不是大人喜欢的,咱们同僚争个戏子传出去可不好听,顾大人若要,便先让给大人无妨,若是,若是大人愿意一同享用些个……”
说到此处,林厚积见深巷幽静无人,只一个下九流的戏子在旁,突然贼胆包天,鬼使神差的那手又伸了出来,眼看就要摸上顾青肩头。
顾青挥手抬起巴掌,半道被颜铮截了下来,“何必脏了手。”他腿一抬,踢得漂亮,正中林厚积某处,那人自然什么声也出不了了,直接趴落地下,抖作筛子。
顾青朗声大笑。
后巷里隐隐有人声传来,想来又是一场戏散了,怕有不少人要告辞出来。他忙拉了颜铮,一颗老心返作十几岁的时光,奔出后巷。刚好魏方急得找不着人,绕到此处。
“大人,这是怎么了。”
“先别问了,车呢?立刻走。”顾青面上紧张,心头着实快意得很。
魏方见两人一副逃命的架势,忙在前头引路,顾青转头对颜铮道:“林厚积动不了我,动你是分分钟的事,先跟我回府。”说完自然松了手上。
颜铮握住,道:“好。”
两人已一同上了车,顾青自知这回是莽撞了,忍不得还是问颜铮:“这样的事儿,你遇着第几回了?”
“不多,小虾米都给班主挡了,剩的七八回吧。”
七八回还不叫多,顾青脱口就道:“你有没有……?”待问出了口,猛觉自己委实管得太多太宽了。他这是在古代,还想替谁讨回公道不成?叹了口气,往后仰去。
颜铮看了看顾青,目色幽深,“没有。”顾青到底松了口气,只听颜铮道:“那些个,无兵无权,不值得。”
顾青额角一抽,“不值得你拿自个儿去换?要够兵够权呢,你就要洗干净……”他声音越说越冷,忽地停了,静了半晌才道:“是我没资格说这个话。”
血海深仇,身成臧获,他到底不是颜铮。
颜铮望着他不出声,顾青有一霎忘了自己往下的话,回过神才道:“看林厚积的样子,你应是愿意的了。他能帮你什么?今是我莽撞了,搅了你的事,如今戏班也回不去了,你把事说出来,我想法子去办。”
颜铮听他话里早已没了先头火气,慢慢道:“霞烟楼差不多是太子私产,林厚积是太子跟前红人,他答应出钱出契赎两个人出来。”
霞烟楼自太祖建后皆归于太子管辖,名气远胜南北各楼,去过的人却不多。里头有个不成文的例,自太祖将前朝王侯功勋家籍没的女子归入此后,一直收的都是官宦家籍没女眷。这楼不招待平头百姓,最次也得有功名在身。
顾青故而很快明白过来,“是你家姊妹?”
颜铮点头,“二叔家的三姐和我的亲妹。”
两个女孩子,这种地方,这都过去一年了,顾青又想骂,却不知要骂哪个,无力得很。然,他是知道了这种事便一刻也等不得的主,吩咐魏方,“你去醉仙楼跑一趟,刘阔和那帮小子肯定还没散,他要是没醉,就把人拖来。我在霞烟楼等他。”
等车驾到了霞烟楼,正是热闹的光景,华灯初上起来,准备迎接晚客。
顾青对颜铮道:“你留在车上吧,里头见了也不知什么情形。京里见过你的人不多,若在这儿露了脸,难保有心人不察觉,还是能不露了身份不露的好。”
颜铮应了,脸上一派镇静,手却不免握紧。
顾青下了车,行了两步想起来回头,“两位姑娘起的花名是什么?”
“六姐唤玉瑶,小妹是唤千琴。”
楼内的堂官见了四品的车马,早迎了出来,不想一望顾青恍了神,让客人走到了前头。“大人,大人,”堂官连忙赶上,“是厅堂里喝茶听曲,还是上头房里吃菜?”
“包个雅间,去请玉瑶,千琴两位姑娘。”
“大人,您有所不知,千琴姑娘年前仙去了。”
硬受一记闷棍,顾青脚下踩空半步,“你说千琴姑娘已经……”
堂官赶紧扶稳了人。
颜铮要怎么办,顾青心口窒住,竟有些透不过气,愣了半天勉强摸出个荷包递了过去。
那堂官立马收下,见顾青神色不好,一股脑全道了出来:“大人,莫要过于伤心,千琴姑娘是完璧走的。姑娘性子藏得好,来了楼里样样听话,她因翻过年才十四,师傅便让她安稳过了一岁,哪知除夕夜吊了脖子。”
顾青闭了闭眼,只差这一步。
待要问玉瑶如何了,刘阔紧赶慢赶已进了楼里,抬头就见顾青面色发白,神色倦极,忙冲上去扶了他。“这是怎么了?可是病犯了?都是我,下次再不离你。”
顾青闻着刘阔一身酒气,倒把他冲得散了些心闷,“我有事寻你,先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