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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亡逐北-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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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到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像是要捕捉我说不出口的心底事。这家伙对有些事情很敏锐,因此在他面前说到兄长时,我总是很狼狈。
「那麽,你改变主意了?」
我垂目不答。


京城里的安逸日子,对於卢双虎、阮长荣这些砍杀惯了的大老粗来说,实在有些难过。他们本性不恶,军旅之中,在我约束下也不曾做什麽太出格的事情,充其量不过酗酒斗殴而已。只要战场上遵奉号令、奋勇杀敌,此类閒时才会出现的小节,我一般不去管。
可正是这些完全可以忽略的小节,到了天子脚下,却惹出许多麻烦。班师不到两个月,就有七、八个受封将军的家伙,因为在街市上醉酒无状、喧哗扰民,被御史台一再弹劾。
父皇听了多半置之一笑,最严重也就是将人叫到跟前规劝几句。粗人脑子转不过弯来,以为自己军功大,皇帝才如此纵容,因此唯唯诺诺从宫里出来,转过身依然故我。
谁的容忍没有限度,父皇只是在积累朝野的怨气,以抵消他们原本给人的正面观感。到後来功过相抵,英雄也就成了平常人。若仍不知收敛,英雄变成罪人,到时候朝廷料理起来又有何难。说起来总是他们自己骄纵才种下祸根,屠戮功臣之责,可落不到父皇头上。
历朝历代,武将若不懂得谦退保全之道,到头来总是难以善终。
与其说部将手下,不如称这些家伙为我的兄弟朋友,是我将他们从草寇山寨带到庙堂之上,就算有种种不是,许诺过的荣华富贵享受不过几天,怎能坐视他们折翼在父皇的筹划之中。
这日我将他们召到徐博府中,还没进入正题,管家就来通报说,左散骑常侍江如纶和谏议大夫秦万钟具名帖求见。徐博与我对视,各自摇头不知所谓。总之门下省要员连袂拜访一名记室参军,恐怕不是什麽好事。
我们几人私下聚会,大家来时不是步行,就是雇乘没有徽记的马车,怕的是若明目张胆,传出去又有閒话。如今要被他们发现没有马车人却在,难免更添疑窦,略一商量,先行避到了内堂。
江如纶与秦万钟两人都是当年助父皇营谋大计的宾客,官位虽不高,官阶却因加了「特进」而位居二品。门下省主封驳审查,他们向父皇所上的弹章多半有效,加上这两人气量狭窄,好泄私怨,朝中人对他们既恨又怕。
透过屏风可以隐约看见徐博将两人引入正厅,边不停作揖边说:「不知二位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稍有些驼背的江如纶哼一声,不搭理他,迳自大摇大摆在主位上坐下。秦万钟是个留著两撇胡子的瘦小老头,阴恻恻地嘿嘿两声,坐在江如纶右边,徐博下首相陪。
徐博待他俩将茶盅放下,才恭谨请教有何要事。
江如纶问:「徐大人可认识一个叫做徐永业之人?」
「回江大人,徐永业正是小侄。」
江如纶脸一沉,嘲讽道:「徐大人好家教!」
「小侄不知天高地厚,如有冒犯江大人之处,还望江大人海涵!卑职先在这里赔罪了。」
徐博站起,又是深深一揖,江如纶眼睛一斜,偏过身不受。
秦万钟在旁解释:「徐大人你是不知道,你的这位好贤侄,昨天竟打断了江大人公子一条手臂!」
徐博大惊。「这、这是怎麽回事?」
「不过是欢场争风吃醋罢了,可令侄下这麽重的手,实在不该啊。」
「叔叔!别听他们血口喷人!那个臭小子强抢民女,我看不过眼才出手相助,我不过扭了一下他的手臂,自有分寸,哪可能将手弄断?倒是他恼羞成怒,命仆役围殴,将我打成这个样子!」
徐博的侄子徐永业一瘸一拐自门边闪身出来,布满青紫伤痕的脸上满是不忿,想来得到家人通报,已在门外偷听了一会儿。
徐博看著他,询问的目光投向江如纶。
江如纶指著徐永业,厉声道:「你是什麽东西,竟敢对老夫不敬?我的儿子现在还躺在床上,难不成会作假不成?」
徐永业毫不示弱,回他道:「既然如此,我们一起去你家对质便是了!当日之事长安坊许多百姓亲眼所见,一问即知!」
江如纶气得一张老脸涨成猪肝色,指著徐永业的手指不断颤抖。
秦万钟赶忙搀著他坐下,劝徐博道:「徐大人,你看江大人气成这个样子,我看不如先让令侄给江大人磕头陪个礼,接下来的事,咱们回头再说如何?」
「我没错,为什麽要磕头?」
徐博捻须慢悠悠地道:「此事若错不在永业,这磕头道歉,恐怕也不妥吧?」
江如纶大怒。「老夫是圣上亲自下诏褒奖的从龙之臣,你徐博不过是个山野匹夫,战场上幸而不死,皇恩浩荡赏你个王府参军做,想不到竟敢如此无法无天,爬到老夫的头上来,你这条贱命不想要了是不是?」
徐博猛地转身,在墙壁取下悬挂的佩剑,江如纶大吃一惊,与秦万钟一起跳起来。
「你、你想干什麽?」
「下官虽不才,却也有两条上不了台面的做人准则。」
徐博一步步逼近,江秦二人不过弱质书生,何时曾遭刀剑加颈,急忙踉跄後退。
「第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第二,」徐博拔剑出鞘,执剑柄随手往地上一按,剑尖深深陷进地板,「敢欺我者,神鬼皆杀。」
江秦二人像是那剑刺到自己身上一般惨叫一声,拔腿而逃,徐博轻蔑地哼了一声,拔剑回鞘,煞是威风凛凛。
徐永业看他的眼睛里闪著光芒:「叔叔,您终於再一次成为我的典范了!」
徐博似笑非笑地看侄子一眼,用剑鞘打了一记他的头。「以後做事情多动脑子!」
见事情已了,我与诸将从後方走出。
「老徐干得好!想不到你也有这麽带种的时候。」
「那帮子屁功劳没有的狗杂碎,成天就会耀武扬威,爷爷不爽他们很久了!」
「下次不要犯到老子头上来,包管吓得他们屁滚尿流!」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著该怎麽料理朝中的没用大臣,与我将他们召集起来的目的背道而驰,只有徐博自己笑而不言。
我摇头轻叹,对他道:「明日朝堂之上,又有人要向父皇哭诉我御下不严,侮辱斯文了。」
明远斜睨我,大步走到桌前喝光一整壶茶,拿出手帕擦完嘴,才道:「这不就是你要的?」
我愕然,随即展颜,各自相视而笑。






第二日,江如纶果然向父皇告状。我被召去斥责之後「深觉惶恐」,又「痛感」这些粗人读书太少,不懂得伦理纲常,以致常常行差踏错,因此不久後便上奏说为了痛改前非,将与部将们一起做太平人、读圣贤书。
父皇大为嘉许,我请求自选士人充任王府官员,他也不顾太子一派的反对,满口答应下来。
父皇赏赐军功的钱银几十年都用不完,我对真正有才能的人向来看重,因此教令一下,不断有文士投靠过来。没有多久,卫王府便人才济济,一群书生授课之馀读经论道、编书修志,传为京城美谈。
卢双虎他们这辈子头一次被硬押著读书写字,一个个头大如斗哀声震天,每天挖空心思商量怎麽逃脱,就也没时间去外头瞎胡闹。



时序即将进入永昌七年,我与兄长互不理睬已有四、五个月,太子与卫王不睦成了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的事情,除了父皇还未对此做出表示,京中显贵谁站在哪一边,都昭然若揭。
天气严寒,父皇带著嫔妃幼子巡幸霞山行宫,离开时命太子监国。说是监国「重任」,任免五品以上官员仍须父皇裁决,太子并没有太大的实权,只是处理一些例行的政务而已,这些事情他得心应手,并无错处可以指摘。
我身後的那些权贵官员知道这个时候得夹著尾巴做人,因此加倍谨慎小心,两造并无大的冲突,看起来反而比父皇在京时两派人马互相攻讦要平静许多。
腊月二十三,是灶君上天的日子,我与家人才刚完成简单的祭祀没多久,屋外的喧闹之声打破祥和气氛。
典军薛范进来报道:「王爷,东宫翊府的人包围了王府,说要进来搜查!」
家眷大惊失色,我摘下墙上佩剑,疾步而出。
大门外灯火通明,不住传来马嘶。
卢双虎与阮长荣分别带著我麾下左右护军府的人马,与翊府对峙。
我在台阶上站定,按剑喝问:「尔等想做什麽?」
翊府领军葛钟麟下马抱拳的道:「启禀卫王,监国太子殿下接到密报,卫王府私藏甲胄,特命我等前来勘查!」他说完将兄长的手令呈交给我。
「你们要搜卫王府?」又是谁给兄长想出来的主意?明知道查不出什麽的,跑来只为杀我威风吗?真是多承他挂念了。
葛钟麟又一躬身,道:「得罪了!」说完手一挥,便要部下冲进门。
卢、阮二人如何肯让,立刻指挥亲军阻拦,眼看两方就要短兵相接。
葛钟麟拔出佩剑,森然道:「卫王可是要抗命?」
我死死握著剑柄。「太子有没有告诉你,搜不到便怎样?」
「太子吩咐,无论搜到搜不到,都要回去覆命。」
言下之意,搜不到我也只能自认倒楣?罢了,这种小孩子闹脾气般的行为,并不能伤我分毫,也由得你。
「给葛将军让路!」
「殿下!」卢阮二人不服气地吹胡子瞪眼睛。
「我说让路。」
两人恨声咆哮著下令收队,护军府兵士秩序井然地站在两旁,一张张脸上都是敢怒不敢言。
本来就是莫须有的罪名,葛钟麟挖地三尺一无所获,全然没有失望的样子,敷衍地向我告了罪,便率众扬长而去。
「我操你奶奶的,再这样下去,日子没法过了!」卢双虎扯著雷公嗓,高声怒骂。
我望著他们马蹄扬尘,心中反而平静得很。这种耀武扬威的动作,兄长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也不知道以後还会发生多少回。
一开始我也和部将们一样怒发冲冠,现在疲於应付得连火都发不出来。他身边那些人,除了镇日教他炫耀威势,难道就想不出有用的主意来压制於我了吗?还是他们太安心於眼前的优势,觉得卫王孙兆安是那种只要吓一吓,就屁滚尿流的孬种?
当年的战场上,我有过几位旗鼓相当的敌人,他们中有些甚至曾将我打得几无还手之力,那些谋略与厮杀组成的日子,虽然迫使你绷紧心弦没有半刻能够疏忽,可每一天都痛快淋漓。抚今追昔,眼下这样得过且过的生活,过得实在太憋闷。
「徐博呢?」
「啊?哦,回家了。」
「叫他过来陪我下棋。」
「您不想点办法吗?太子和潞王总这麽闹腾,兄弟们都快受不了。」
「多嘴什麽?还不快去叫人!」
「真是的,脑袋都快掉了还下什麽棋,而且徐博说过他不爱和你下棋,你每次都不管不顾放狠招,一点不对他胃口。」阮长荣慢吞吞地往外走,嘴里不断咕哝。
「你小子话怎麽这麽多?烦死人了!」
卢双虎抢上两步,照著义弟屁股上就是重重一脚,阮长荣平著身子往前飞行了一阵,这才扑倒在地,杀猪般惨嚎。看情形,他义兄是把方才的怨愤都发泄在这一踹上了。



腊月二十八,父皇还驾京师,把我们兄弟二人叫去宫中。兄长先到,看见我来,他和父皇也没有反应,看起来气氛有些僵。
我请安,父皇随便摆手示意起身,兄长还跪在他面前。
「区区东宫翊府,竟然闯入亲王府邸搜查,谁给你的权力?」
兄长惶然道:「儿臣知罪。儿臣只是接获密报,说卫王私藏甲胄达数百领,情急之下,便……」
父皇一拍御案,上面叠放的表章弹起来又散开。「我还没死呢!」
兄长双肩一颤,俯身贴地,又一遍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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