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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岫由他抓着,把毛巾换了只手,继续之前的事,声音却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不过几日时间,很快便过去了。其他的不急,慢慢想法子便是。白老头儿那么多年恨不得见了什么都掰开了揉碎了研究一番,还是有点真本事的,只要给他点时间,必然没问题的。”
这看不见的病啊蛊不是魔教上上下下那点鸡零狗碎,右护法不能凭着强大的信息对其了若指掌,这一番安慰说得干巴巴,完全就是空手画了张大饼。一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没意思。
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实在不行,你不是说过日后一起访名医么?大不了早些出发,我们扔下白老头这个庸医,四海五湖地走个遍,还怕找不着一个见多识广的么?”
这上下嘴皮一碰,白药师就从“有真才实学”沦落为“庸医”“见识狭窄”之流,在药庐活生生打了个大喷嚏。
端木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眼神深邃,鼻梁高挺,薄唇,不笑的时候五官显得有些锋利,让人心里头打鼓,这一微露笑意,眉眼便柔和了不少,显出一种迷人的魅力来。
一个人生病的时候,往往是会有些反常的。比如话多的人突然一言不发,脾气好的人突然极其暴躁,沉默寡言的人开口说了话,公认的混账突然发现良心难受……大地每个人都是多面的,当坚强的外壳不那么坚固时,内心的不安和脆弱便不自觉地将平日深藏的一些事暴露了出来。
“楚岫,你是不愿意待在魔教的吧?”端木忽然问。
“……?为什么这么说?”楚岫没想到他忽然来这么一句。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啊,你跟这里格格不入。要不然,为何当初你开出的条件那么诱人,童宽还是非要在坑无天的同时想着堵你?信不信,若让他选一个,他宁可跟着无天混,也不愿意跟着你混?你……身上正气太足了,不是他能长久相处的,还不如趁着兵荒马乱,一并把你铲除了。”端木说。
他大约有些烧糊涂了,说话一下子从这里跳到那里,转眼就变成了那早就被削了半个脑袋死在路边的前坛主童宽了,楚岫更是一头雾水,不知他到底要说什么。
端木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有一把大锤子狠狠砸着他的脑壳,他顿了顿,让那股眩晕感过去:“很久之前,我便寻思着,若有一日爬到最高处,定要把这魔教,改成你想要的样子。让你……可以自在些。”
轰——这猝不及防冒出来的、近乎告白一般的话语,让楚岫的血液一下子冲向了脑门。
“……只可惜,无天那老混账,死也不肯安安生生地死,也不知还有多长的命能跟你在一起。”端木的手向上抬了抬,似乎想摸摸楚岫如玉般的脸,又有些可惜地放下了,“实在不行,我就拼着把曹沐、竺明旭那群人都宰了,让你日后可以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你要还是看这潜清山不爽,那便一把火烧了,下山自自在在地到处走走。要不想到处跑,就窝在山里头,当一个山大王吧。唔,我觉得你还是在山里好,这里虽然讨厌,可我们以前得罪过的、白云山庄之流,也不是省油的灯,每日跟在你后头嗡嗡,也是烦人……”
这话说的,很有些交代遗言的意味。
楚岫冲上脑门的热血生生往下退了一些,手脚都快凉了。曾经有个与他同批的孩子,被无天扔去跟猛兽搏斗,回来时腹部开了个大洞,他硬撑了两天,第三天早晨忽然对他笑了笑。楚岫觉得有些奇怪,问他是不是好些了,他说,若有一日自己足够强了,一定要把无天所有的猛兽都砍了吃烤肉,然后把无天扔到万蛇窟里,让那妖怪自己也尝尝万蛇噬身的痛苦……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那人带着一点狠绝的笑,僵硬了身体。
很久以后楚岫都觉得,一个人对自己的状况好歹是有预感的。
他生硬地打断了端木的畅想:“你说这些干什么?没到那一步,便提前埋怨老天,可不像你会干的事。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十次有九次从阎王那儿捡回一条命的?放心吧,我们这些人命硬,地府都不敢收。”
那不一样,以前那群被无天逼到极处的小狼狗,每日里想的不过是活下去,像畜生一般也要活下去。但我以为,自己马上便能求得光明。
端木张了张嘴,又觉得这说法太矫情,于是又露出了一个罕见的笑:“真是不解风情。”
“先把病养好了再卖弄您的风情好不好?躺在床上半身不遂了,还风情呢!”楚岫说。
端木看看他,身上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越来越清晰,索性闭了嘴,闭上眼睛养起了神。楚岫以为他要睡,赶紧推了推他:“药开了,先喝药。”
小锅咕嘟咕嘟冒起了热气,楚岫把药倒出,端木鸣鸿就着他的手喝了,这回真的倦极一般,沉沉睡了过去。
楚岫心神不定地打了一会儿坐,又无意义地盯着睡着的端木看了一会儿,许多事情如流水一般在脑子里淌过,无迹可寻。
第二天,端木的情形愈发不好了些,他一直一直不停地出汗,身下的褥子一直就没有干过。楚岫一开始还不停地帮他擦擦,后来发现根本无济于事,只好偷偷溜出去一趟,把症状告诉了白药师,又带了几种药回来,马不停蹄地煎上,然后不停地给端木喂水。
端木嘴唇干裂,像个破风箱似地呼呼喘着气。楚岫是趁他睡着的时候出去的,回来时却发现他醒了,一听到动静便倏然转头,眼中亮得惊人。
外头都以为他们得着了什么秘籍,正埋头苦练,只有楚岫才知道,端木几次失去了意识,比白药师想的还要严重不少。
坛主曹沐来得比吟风预想的晚一些,却也在第三日上午到达了。原本的五大坛主,童宽死于动乱那日,白药师不问世事,青衣现在基本可以算自己人,曹沐却是个不安分的。
他的野心不比童宽小,以前数次盯上了无天的位子,撺掇着旁人试探了好几次,终究没敢动手。可这一次,不知还能不能镇得住他。
楚岫趁端木睡着之际出来一趟,得了昆山的报告,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你是说,他一来便在白虎、玄武诸星宿中走动?”
“是。”昆山恭恭敬敬地禀报,“此外,您让属下查的事,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了。赵翼先是听白虎宿中的两人撺掇,以前捧无天的臭脚太多了,这次不赶紧来表个忠心,新教主恐怕容不下他。赵翼全靠溜须拍马走到这个位子,有些舍不下,便来山上看看风声。但教主与公子一并出去了,他等得心焦,忽然听人隔墙议论,教主回来了,似乎还受了些伤,这会儿赶紧去看看,说不定能博个好印象。那蠢货当了真,唯恐不能拔得头筹,急急忙忙地便冲了出来。”
楚岫摇摇头,这赵翼如果有一日死了,便是被自己蠢死的。
☆、波澜暗涌
曹沐野心大; 脑筋活络,开着赌坊手里有钱,这一切都让无天好好地忌惮过一阵。但这人滑不溜手; 始终没被人抓着把柄,到底全须全尾地熬到了无天被干掉。
楚岫以前事不关己; 无天让查什么查什么,没自作主张讨人嫌过。反正在他看来; 两边都不是什么好鸟; 狗咬狗一嘴毛,他只要看戏就行了。
可现在,端木鸣鸿还在密室里人事不知,他莫名就有了种“无论如何都得稳住曹沐”的自觉,肩上顿时沉甸甸的:“昆山。”
昆山躬身:“公子?”
“想法子探明曹沐要做什么。让万刃阁和千峰阁都做好准备,必要时随时出手。”楚岫从袖间递出两枚令牌; 一枚是端木的; 一枚是他自己的; “不过,他多半不会自己直接动手; 一定是想法子推出几个人来试探; 这家伙惜命得很。你们也小心些; 别中了人家的套。”
“公子觉得曹沐这次会闹事?”昆山一面问,一面伸手去接楚岫递出来的东西。
他脑子里转悠着“让万刃阁和千峰阁都做好准备”的命令,正头痛万刃阁那群只听端木的榆木疙瘩恐怕没那么容易配合,冷不防看清楚岫防到他手上的东西; 顿时所有的老成持重都破了功,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那是自然,端木刚成为教主,曹沐但凡是个安分的,都该按兵不动,静等这头反应再说。他如此肆无忌惮地开始走动,必有所图。只不知哪个倒霉鬼又会被他忽悠出来罢了……怎么?”楚岫看到昆山有些复杂的表情。
“公子,这……这令牌能调动万刃阁的所有人手——至少我们所知道的,明面上的人手——他……教主便这么交给您了?”昆山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楚岫一愣。
大概是他下命令和递令牌都太过自然而然,昆山都觉得是不是自己太少见多怪了,可是……
他委婉地提醒:“公子,还有您对……的称呼……”
明明右护法出山前,哪怕被逼着叫“端木”也是不情不愿的,一副“是你逼我这么叫的,以后可不许拿这个赖我”的保持距离的架势。结果倒好,出了趟山,令牌也能随意给了,称呼间也多了种……不见外的气息,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儿妈昆山忧心忡忡,不知道这向来不对付的两人到底谁收服了谁,以后对万刃阁的态度是不是又得变变了?
楚岫的脸色……有点一言难尽。
当然,令牌一事有旁人所不知的特殊缘由,端木鸣鸿在密室里头烧得昏昏沉沉,什么事都无法部署,自然只有交给他。
但转念一想,为什么“只有交给他”呢?连同夺位成功那回,一共两次了,端木最虚弱的时候身边都只留了他一个。
这一来,肩头的沉甸甸感似乎就有了来处。大约便源自,对方这毫不设防、毫无保留的态度。
他是个防备心极重的人,不容易相信人,更何况是认定背叛过自己的人,但端木,却总是成为他的例外。因为那人面对他时,总有种让人无法想象的、近乎可以称作“坦荡”的态度。
这种“只要你希望,随时可以干掉我”的把命交到他手里的态度,精准地击中了右护法的软肋。
“啧,”楚岫头疼地摆摆手,打算等事儿都过去了再理这团乱麻,“没事,暂时不用理这些。还有别的事吗?”
“是,属下不过多嘴提一句,相信公子自有打算。”昆山从善如流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然后他顿了一下,谨慎地左右看看,再次确定四下无人,忽然上前半步,把一样东西塞到了楚岫手中,低声道,“还有一事,公子,九溪那头来密报了。”
“九溪”二字一出口,原本一脸头大加无奈模样的楚岫一下子变了脸色。
原本说到滑溜的曹沐也好,与端木的关系也罢,他哪怕偶尔露出一个烦恼的表情,也大体是从容不迫、成竹在胸的。但现在,楚岫的手指猛然收紧,用力之大,可以清晰地看到森白的骨节。眼角眉梢嘴畔的笑意仿佛遇上了寒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神色可见地沉了下来。
昆山心底叹了口气。
入魔教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那么愉快的过去,只不知公子到底遇到过什么,这般温雅如玉的人,这么多年了,依然是道迈不过去的坎。在九溪那边暗中经营许多年不说,每次九溪那头有密报来,公子都会心情郁郁好多天。
虽然这份“低落”,不熟悉他的人根本看不出来,熟悉的人看出来了也不明所以。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