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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定屋前,他尚未出声,就听屋内人道:“你可是让我好等啊。”
推门而入,余燕至放眼望去,便见一人手握杯酒,独坐桌前。
走向那人,他自怀中取出块叠起的脸帕,打开后摊在了对方眼底:“正是此物。”
浅酌一口,那人斜睨而来,捏起帕中半枚药丸,瞧了瞧便伸舌去舔。
“不可!”余燕至急忙阻拦。
那人反应灵敏,立刻攥住了他腕子,抬起眼角,笑得既天真又无邪:“你在担心我吗?”
挣脱束缚,余燕至皱眉道:“梅清,此毒的厉害我已于信中详述,不可当作儿戏。”
他年长余燕至七岁,然而面貌稚嫩犹如少年,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将药丸把玩指间,梅清道:“我在忘川等候两年,终于等来你一封信,我没日没夜赶路,可你心里只有这半颗毒、药。”
他语调十分随意,不似在抱怨或指责,可余燕至猜不透他的心思,一时相对无言。
摆开两个杯子,梅清将其中一杯斟满酒,另一杯倒入茶水,接着看向余燕至,食指叩了叩桌面。
沉默片刻,余燕至端起了茶。
梅清低笑一声,取过另一杯酒一饮而下,浅笑道:“你是不敢再和我喝酒,还是不敢和任何人喝酒?”
余燕至未料他旧事重提,不禁有些着恼。
两年前,余燕至初下落伽山,打听到圣天门招收新弟子的消息后,便马不停蹄赶往当地。某日,他途经一座小镇,察觉迎面之人神色鬼祟,擦肩而过后便谨慎地检视起行囊,果不其然丢了银两。他即刻追出,哪知刚要擒那贼人,那人竟一声哀嚎倒地不起!余燕至仔细瞧去,就见他双手溃烂正血流不止。
此时,又一人走上前,从贼偷怀里摸出了两个钱袋,其中一个正是余燕至的。
“不属于你的东西不该觊觎。”瞧着痛不欲生的贼偷,那人淡淡笑道。
心知招惹了不该惹的人,贼偷磕头求饶,而那溃烂已不知不觉蔓延到了腕子!
偷盗可耻,惩罚亦无可厚非,但因此就要人性命实在过于残忍。
余燕至为其求情,希望对方能枉开一面施予解药。
那人点头答应,借来了余燕至的配剑,长剑一起一落,齐肘便砍下贼偷双臂!
“他不是第一个偷我钱袋的人,奈何运气不佳,我已将最后一颗解药相赠了出去,”那人笑容不减,道,“但你肯为他求情,我也只好尽力一试了。”
初遇并不美好,可余燕至心事重重,很快便将此人遗忘脑后,然而接下来却开始了彼此频繁的偶遇。
一个月后,客栈楼下,两人再次相遇。
招呼也不打,那人在余燕至身旁落坐,邀他共饮一杯。
余燕至得知了此人名叫梅清,是来自忘川的毒师,他的钱袋上涂抹着藤萝汁液,一旦接触即会腐蚀骨肉。余燕至见他讲得十分轻松,仿佛只将之当作游戏。
梅清酒量不俗。余燕至不清楚自己的酒量,因为从未喝过。他原本也无意豪饮,只是盛情难却不愿驳对方面子,可一杯下肚,等再次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
“何英是谁?”
沙哑的嗓音响起耳畔,余燕至怔了怔,倏地坐了起身。
凌乱的床铺间梅清衣冠齐整,神情慵懒,他唇角含笑,只手撑额,视线自眼睫下斜睨而来。
与梅清截然相反,余燕至不着寸缕。
“我起初以为他是你心上人,之后又怀疑他是否你的仇人……”自床中支起上身,缓缓靠近余燕至,梅清望住他双眼,幽幽道,“无论哪一种,你定然都恨不能将他拆吃入腹。”
余燕至留意到了梅清双腕上的淤痕,还有领口若隐若现的齿印……那不可能是梅清自己弄的。
“我昨晚做了什么?”余燕至边说边穿衣裳,他赤、裸在对方眼前,神色却不见尴尬。
梅清靠向床头,静静望他片刻,道:“很多。”
穿戴完毕,余燕至抬腿迈过他下了床。
梅清翻身而起紧随他身后,正待出声,却见他走向桌前,右手已握在剑柄之上!
刹那剑风袭来,梅清急忙朝后闪躲,剑尖堪堪擦过了他胸口。余燕至持剑追击,不留一丝喘息,梅清身姿灵活,一一化险为夷。缠斗片刻,两人先后跃入床中,随着床幔震落而下,余燕至的剑抵在了梅清颈侧,梅清掌心亦贴上了他的肩头。
“如此好的身手,却制服不住一个酒醉之人?荒谬!”随年纪增长,余燕至越发有了余景遥的影子,他若不笑便是个冰雕玉琢的男子,再加那一头霜发,更要冷得人心冻结。
梅清毫不在意,自若道:“为何要将你制服?我是心甘情愿。”
“你我不过泛泛之交,何来心甘情愿?”余燕至眉头紧锁,剑刃浅浅埋下,质问道,“你究竟有何目的?!”
手掌自余燕至肩头移往后背,梅清欲将他揽入怀中:“没有目的,只有兴趣。”
一掌拍开他,余燕至一跃下床,收剑入鞘,提起桌上行囊便走。
“何必着急,不妨听我讲讲昨夜的精彩?”梅清的笑声响起身后。
余燕至驻足:“我时常会做噩梦,也不少你这一场。”
言罢抬步离去。
此后,他们仍不时偶遇,但犹如陌路一般,谁也未搭理对方。直到圣天门的校场上,余燕至才惊讶于忘川毒师竟也对“名门正派”感兴趣?
因竞争十分激烈,便有心术不正者暗地使诈,余燕至防范不足险遭算计,而揭穿那人伎俩,并将其毒了个半死的正是梅清。梅清成了余燕至的“恩人”,却也因手段过于狠毒被苏无蔚拒之门外。
离开前,梅清告诉他,世人并不知忘川这个地方,若是想念自己了,就写信到沧州凤垠镇的凤垠客栈。
若非为这半颗毒、药,余燕至想,他与梅清之间不该再有何关系,并非他不讲情义,只是梅清对这样的“情义”毫无兴趣。
“此毒我可以解,”梅清淡淡道,“火鹤花、兰心草、琼栀、川诃、木夷土,各取一钱、三钱、三钱、四钱、两钱,水煎服,日一剂。”
一句话唤回思绪,余燕至眸底立现欣喜,梅清所言竟与邵秋湖的配方一般无二!
他此行前来乃为请梅清解何英身上另一种毒,而那半颗药丸则是“试探”,试探梅清有否这样的能力。
虽说得神医邵秋湖相助,可邵秋湖态度保留,结果如何言之尚早,而梅清虽于江湖寂寂无名,余燕至却见识过他的厉害。余燕至在两者间权衡,认为皆有一半的可能性——他对邵秋湖只闻大名,其实了解甚微,反之梅清浅尝药丸就能脱口而出解法,叫他更为信服。
脑海满是何英在落伽山时的模样,鲜活而生动……余燕至压抑住内心激动,以茶代酒敬向梅清:“感谢你。”
梅清并未接下,绕过桌子走到他身旁,握住了他执杯的手:“空口说白话,你打算如何谢我?”
余燕至孑然一身,除了何英只有自己。邵秋湖唯一胜过梅清的,或许是肯无条件给予帮助,即便有,也不会令他如此难堪。
梅清在试探,余燕至也同样:“我能力之内,只要做得到。”
“没有做与做不到,只有肯或不肯。”沿手臂抚上他颈子,梅清捏着他下巴抬了起来。
余燕至与他目光相对,沉声道:“你的话我不明白。”
“论装聋作哑的功夫,你比我一位旧识尚差得远。”梅清缓缓靠近,在他唇前微笑道。
眼角剑光一闪,梅清早有预料,双唇吻住余燕至,另一只手牢牢封锁了他拔剑的动作。
带着酒味的柔软贴上,余燕至心头立时一阵恶寒。
两人暗中较量,梅清眼看不敌立刻松了手,唇退至他唇畔,道:“你信里说你那位表兄可是中了两种毒,第一种毒,我已告诉了你解法,至于第二种……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一瞬不瞬望着近在眼前的秀美眉目,余燕至道:“取得解药,我自会让你看见诚意。”
摇了摇头,梅清轻声道:“如今是你求我。”
“你认为我有这个价值?”余燕至冷然道。
饱含兴味的眼神审视着他,梅清像个毫无心机的少年,坦诚道:“有。”
余燕至不再多言,拉着梅清带到床边,用力一甩将他丢入床中,俯身压了下去。
双唇再次相贴,却是余燕至主动。这一吻“痛彻心扉”,梅清皱了皱眉,手掌贴着他胸膛用力一推,喘息着分了开来。
梅清微微侧首,斜睨身上之人,眼底寒光一闪而逝,腥甜的液体滚入喉咙,忍着舌尖刺痛,哼笑道:“你不想替那人解毒了?”
余燕至走回桌前,将剑提入手心,背对他道:“想,可你要的诚意我给不了。”
“不后悔?”
“每个人选择不同。”
梅清若有所思看着他:“你肯为他求我,我以为他在你心里定然有些分量。”
“你不会懂……”沉默片刻,余燕至续道,“正是因为他,我才必须坚定。”
斜倚床头,梅清捏着指间药丸,道:“你是否恨我趁人之危?”
“我只恨无能只手遮天,逼你解毒!”余燕至抱拳一礼,道,“告辞。”
他信中内容十分明确,梅清既然肯来,便是有意帮他……他忘乎所以地怀抱了希望,可希望眨眼破灭,令他又重新陷入黑暗。
行走街市,路过一家铺子,余燕至停住脚步,唇边终于有了笑意,密布心中的阴云也渐渐散去。
黄昏时分,余燕至回到了圣天门。
童佳与何英立在院中,两人似乎起了纷争,童佳拉扯着何英手臂,急得直嚷嚷:“你别乱跑,你不能乱跑!”
他年纪尚小,虽有武功根基可毕竟身单力薄,制服不住对方被对方挣脱了开来。
何英刚刚走出两步就撞进了余燕至胸膛。
“哥哥!”一见着救星,童佳倒豆子似的讲述起原委。
原来苏挽棠来过,没寻见余燕至,却意外发现了小兔。少女十分喜爱,便从何英那儿要来抱,而后得知是余燕至拣的,就生出了些小心思。童佳畏惧少女,不敢出言阻止,何英傻兮兮,直等对方离开了许久才明白过来。
何英想去找小兔,所以难得有了反抗,只是成效甚微,仅踩脏了余燕至的鞋子。
奔波一天,又与梅清周旋许久,余燕至几乎身心疲累,他摸出个油纸包递给童佳,打横抱起何英回了屋。
将他放坐凳上,余燕至站立一旁倒了杯水,刚要喝,何英又试探着站起身来。
掌心压制住他,饮尽茶水,余燕至恢复了些精神。
取出怀中事物,打开包裹了两层的油纸,捏起一块糖含入口中,余燕至弯下腰,半强迫地将之送入了何英齿间。何英停止挣扎,一心一意享受起充斥舌尖的甜蜜。
余燕至挨坐他身侧,将他抱在了腿上,轻轻搂着。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何英吮吸糖块的小响动。余燕至又自纸包取出一块放入了他手心,何英摸了摸,立刻塞进了嘴巴。
“你会不会恨我?”额头抵在何英肩膀,余燕至垂着面庞,声音很轻。
无人回答,因为何英不懂恨的意义。
“你忘记了师父、师姐、哑巴婶,你父母的仇,你也……”
余燕至说不下去,他不敢说出宁愿何英变回当初还恨他时的模样,他怕一语成谶。他或许太累,心口裂开了道缝隙,灌入悲凉的风,凄冷地叫他眼底发热。他怀里的人不声不响,用沉默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