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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自己还真下得去手!他们也敢打!”
“是臣的错,不罚不足以服众。”凌玉城的声音淡淡的,“今天这一顿打过,回头再要做一些改变,就会方便很多。”
所以他的军队是重要的、他要做的事情是重要的、只有他自己是不重要的?元绍深深吸了口气,还想敲个两下,屋外已经响起了轻轻的小跑声,片刻有人在堂屋里隔着门帘跪下,轻声道:“主子?”
“热水。”
一声吩咐之后,卧室里就没了声息,没过多久大盆的热水就送进了寝房,绞得不干不湿的帕子被一块一块递进帐内,又一块一块扔了出来,帕上殷红的血迹看得帐外跪着的太监心惊肉跳。
陛下这回可真是……
“叫御医。”
“陛下——药膏备着,在床头柜第一层,那个红釉的罐子。收敛止血的。”
发话的是一个明显不同于陛下的男子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中气不足的味道,却很明显是在拦阻。太监俯首等待片刻,听陛下哼了一声,居然没有坚持的意思,赶忙一阵轻手轻脚的翻腾,把瓷罐小心捧了进去。
药香味随即漫开。
不知过了多久,灯火摇曳的寝殿,又一次陷入了深沉的黑暗。
锦被中,两人并头而卧,很长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轻轻把凌玉城双腿再次揉捏了一遍,确定他自膝至足都已经回复了温暖,元绍才长叹一声,让他脊背安稳地靠在自己胸口,收回手臂圈住他腰间:
“你啊……”
“臣——”
“好啦。”听凌玉城声音里还有几分小心翼翼,元绍安抚地拍拍他手臂,“朕不恼你了。睡吧。”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凌玉城心头狠狠一恸,满心酸楚压也压不住地直涌上来,顷刻决堤。
攀在元绍小臂上的手掌本能地收紧了一下,随即触电一般松了开来,五指用力抓握着手边的被褥,仿佛要把在上面抓出几个洞来。
明明不该觉得委屈的,明明知道都是自己的错……可是,可是……
胸口的酸涩疼痛是那样剧烈,费尽力气,才能让它不涌上喉头眼眶。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做错事情之后,被这样轻描淡写地原谅,一笑了之,再不挂怀。
想要说些什么,胸膛剧烈起伏了半晌,最终脱口而出的,只有低低颤抖着的两个字:
“陛下……”
他忽然翻身向外,额头深深抵在元绍肩窝,一只手臂绕过他腰间,用尽全力向着自己收紧:
“陛下!”
黑暗中,元绍一遍遍拍抚着他颤抖的肩背,良久良久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太监甲:
昨晚陛下发了好大火,皇后在雪地里一直跪到不知多晚。
太监乙:
半夜三更,上房亮了灯,叫热水。帐子里丢出来的布巾一块一块都带着血迹。还拿了药进去……
太监甲&乙:
……
第71章 天涯霜雪霁寒宵
凌玉城在马车里打了个寒颤,默默拉紧了肩头裘衣的领口,把一声咳嗽强行压回了胸膛。
饶是昨晚折腾到深更半夜,他今早也不过比平时晚起了半个时辰,吃过早饭就直奔城外军营而来。棒疮未愈,马是万万不敢骑了,也只能把这辆万年不乘的马车拉出来凑合着用用。虽说蒙了厚厚的几层油布,寒风还是从每一个细小的缝隙往车厢里直灌,车里惯常不设暖炉,这寒冷也只能坐车的人自己挨着。
也不知夏白查得怎样了……要是真有内奸,一晚上功夫,怕是不够撬开他们的嘴。
想着想着身下一震,凌玉城掀起车窗上厚厚的棉帘向外看去,马车已经拐上了通向营门的土路。远远的,就看见黑色大纛在风中招展,侧边一根旗杆上人头累累,一夜风雪之后,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容已经大半被冰雪包裹,再也看不清属于他麾下哪一个将士。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他曾经无数次暗自嘲笑过那些胡乱指挥,最终累得属下伤亡惨重的将领,没想到,也有自己品尝这苦涩果实的一日。
车轮辘辘,从校场旁边的便道上碾过,直奔营房。不用刻意询问,顺着药气飘来的方向转了个弯,眼前就是一片人仰马翻的景象,大桶大桶的热水担进担出,白布,药膏,汤药,流水一般送进房里。杨秋带着一群打下手的军医忙得满头大汗,看到他这个主将进来,也不过扫了一眼就扭头继续吆喝:
“纱布拿过来!剪子!烙铁!——那边那个,躺下!说你呢!”
凌玉城默默按下了一个看到他进来,竭力想要起身行礼的士兵。执刑人下手都有分寸,八十军棍下去,虽说受刑的军士没有一个能爬得起来,可除了几个本来就伤重的当场就没熬过去,其余都只是伤筋动骨的问题——托了事后救治及时的福,甚至都不会落下残疾。
没熬过去的,就包括那个首先冲了出去,引发了整场冲突的青年。
凌玉城在满地伤兵当中巡视了一遍,问问这个伤情如何,再和那个聊上两句,话语里有安抚也有敲打,医官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在边上帮着接递东西,亲手为两个伤兵换药裹伤。一圈走下来已经是大半个时辰,离开时脚步虽然一如既往的平稳,背心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跪了大半夜再加上棒疮,不用看,就知道两条腿前后已经全然青紫,迈出的步伐一步沉重过一步。然而凌玉城此刻却无心搭理身体状况,离开躺满伤兵的营房,看见夏白在面前行礼的一刻,他的脸色立刻沉郁下来。
“查出什么了吗?”
“属下失职!”夏白满头大汗,双手递上一叠厚厚的供词,眼里满是血丝。“这次事件,果真如大人所言,颇有蹊跷。属下约束士卒不力,以致为人所乘。属下无颜面见大人!”
墨色犹新的册子一页页翻开。字迹纵横,触目惊心。
一夜功夫,夏白所属情报人员熬了个通宵,照着规矩一批一批甄别,问口供、对出入记录、搜查个人书信物品。一批人证明没有嫌疑,立刻加入审查人员的队伍,如此忙了整整一夜,才把玄甲卫在京的两千五百人全数讯问了一遍。
除了新从青州调来的一千人之外,其余人等,有三百多人在虞夏战俘被移交后仍然有过接触,七十八人曾经托人或亲身给过去的同袍送过衣食药物,其中五人在调令下来后,对他们探望的人说过“我马上要走啦,不过某某人是我的兄弟,我会拜托他来送东西的……”
此外,凌玉城的五百近身亲卫,有二十三人,曾经会见过虞夏使团的护卫官兵。
“大人近卫中,和使团护卫见面的人,都按规矩两人或者多人同行。属下的人把他们分开问过至少三次口供,彼此都能互相印证,并无内外勾结、故意向外人透露军情的嫌疑。”
“其他人呢?”
“到目前为止,出入时间不对,个人书信、财物可疑的有两人,口供彼此对不上的有五个人,属下正在继续讯问。——从现在拿到的口供看,有很大可能,是在看望战俘的时候无意说漏了嘴,以致于被人利用。”
末了,夏白觑着凌玉城的脸色,低声然而坚定地加上了一句。
“知道了。”挥退所有下属,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前,凌玉城才敢闭上眼睛,深深长长地吸了口气。
……是他的错。
由着自己性子接见虞夏故人,在面对旧日部属的时候,甚至说出了万万不该说的话。因此,对下属同样与使团护卫见面,也不曾严厉约束。
由着自己的心念拜托骠骑卫照顾战俘,从而在下属官兵前去探望的时候,也没有下令阻止。
自恃功勋,肆意妄为,不能防微杜渐,到头来,积重难返……
就算那几个可疑人员不是内奸又怎样?这样重大的失密事件,换成以往行军打仗时,也足以让一支军队全军覆没!
是他,从一开始就给出了错误的信号,以至于露出破绽,被有心人利用——如果探望战俘的虞夏使节不利用这一点,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
手上的册子沉甸甸的,夏白连夜赶写的报告,无意泄密几人的供词,曾经和战俘有过接触的人员名单……
一字一句,都是剜在心底的刀剑,疼得他呼吸都不敢用力。
“所有可疑的人你一查到底。几个说漏嘴的家伙全都绑了,连同见过虞夏使节、探望过战俘的人也分别看押起来,等我把报告供词送上去,请旨定夺吧。——军中保密的条令重新申明,下次再犯,一概从重处置!”
独坐良久,他开门出外,面对夏白淡淡下令。随后一摆手,不等夏白回答,已是从两排恭敬低头的下属当中昂首走过。
贺留立刻趋近,在他头上撑开了油布大伞,却被凌玉城抬手推开,一步步走向马车。刚刚低头要钻入车厢,一骑马飞也似地奔了过来,骑士滚鞍落马,在凌玉城面前单膝跪倒,扬声禀告:
“大人,金吾卫押了一群人过来!”
金吾卫来人,惯常都是一两个小队同进同出。眼下来的一共十人,打头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浅绯色的骑装,手中鞭柄用金丝密密匝匝缠绕。身量尚未长足,顾盼指使的气度却和年龄大不相称,一望而知是哪家贵胄子弟。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作为宿卫宫禁、日日得见天颜的北凉第一军,其兵源惯常是对半开。一半从天子家奴、各族贡上来的奴隶俘虏中简拔勇士,偶尔也有其他各军勇士在君前演武时表现出色,被皇帝看得顺眼开口要来。这些人多半只是凭着勇武忠心博一个前程,大到上阵打仗,小到扎寨安营,各种苦活累活全是他们的事儿,虽说人数只有一半,可战斗力差不多顶了金吾卫的八成有余。
论到家世,这帮人最好也不过是平民,多半都是无牵无挂的孤儿出身。但因为出身干净,也颇受皇帝信任,运气好的话扶摇直上不是不可能——现任金吾将军雷勇就是这样步步高升,爬到了北凉第一武臣的地位。
另一半职位则是专供贵胄子弟。各大名门高官家中的嫡子,小一点的十二三岁,大一点十四五岁,但凡出身够,圣眷够,都想方设法送进金吾卫当差……差一点的人家能送个嫡长子进来就是天恩,其他嫡子想要在金吾卫里谋个地儿,那都得托人情、走关系,至于庶子,那基本上想都不用去想。
说到打仗,谁也不指望这些娃娃兵,通常是做些跑腿传旨的活,要么就是在宫里看门站岗,充当摆设的同时竖起耳朵听皇帝和列位大人怎么处理政事。顺便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跟同样出身的贵族子弟们打好关系,二十来岁放出去,也差不多可以独当一面了。
像现任羽林将军哥舒夜,从七岁开始就在金吾卫挂职,基本上就等于在皇帝面前养大。后来继承羽林将军职位、迎娶公主,一路走来都是顺顺利利,凭的什么,凭的不就是从小跟皇子公主们一起长大,当今天子一直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待?
此时领头前来传旨的少年便是现任骠骑将军的嫡幼子宗弼,今早轮到进宫当值,被元绍顺手抓了差事。此刻宣完陛下口谕,落后半步跟在凌玉城身侧向里行去,心头忍不住感慨万端。
昨天一早起的冲突,骠骑卫所属被砍瓜切菜一样干倒了一片,死伤过百。消息传来,军中人人激愤,颇有些叔伯嚷嚷着抄刀子砍回去。父亲强按下激愤的部属,当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