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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过后,铺子里可是清净了两天,青鸳早早起来安排好布店的事儿,便跟着绫影在院子里捣鼓他那些花草。这几天气温回暖,倒有些万物复苏之意。两人聊着闲话,给花儿们培土加肥,期盼再过两月便能见枯枝吐芽,春上眉梢。
不会儿功夫,朱鹮寻了来,她跑到绫影身后道:“掌柜的,有个姓雷的来了,好像就是那雷千鼠。”
绫影站起身子责怪道:“好好说话!别学这污言碎语。”
朱鹮吐吐舌头道:“鹮儿错了…掌柜你这袍子上都是土,我把雷公子引去偏厅等你吧。”
雷重秋其实没想到绫影真会见自己。他跟在朱鹮后面,一面偷偷张望院中精巧景致,一面惴惴不安,祈祷自己一会儿可别说错话。绫影净了手面,更了新衣,阔步去了偏厅。行至门口,他也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只是那屋中所站的,再不是那洒脱身影。雷重秋见绫影来了,忙惶惶一拜,然后缩着手脚立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绫影心下又是无奈,又是可怜这人。华服之下,掩着一颗卑微的心。
“雷公子,”绫影微微一笑道:“不知公子几时来的东京城,可有四下转转?”
雷重秋道:“年前就到了。赏了梁园歌舞,游了繁盛夜市,东京之美,虽只窥得万一,亦是流连忘返,不愿离去。”
绫影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慵懒的靠着椅背。他请雷重秋坐在自己身旁,然后才道:“雷公子怎么不在家中过年?”
雷重秋一顿,苦笑道:“万钧庄?那是雷家,却不是我家。我家在哪,我也不知晓…”
他说完这话,把自己也吓一跳,连忙闭了嘴,怯怯的看向绫影。绫影只是淡淡的望着他,眼中不喜不悲,既无鄙夷,亦无怜悯,仿佛他们只是在谈论天气一般。青鸳此时进了来,给他们添了些茶水,附在绫影耳边说了几句话,便退了出去。
绫影呷了口热茶,道:“公子口中无家,心里却系着家里的人。只要人在,天为盖地为庐,四海皆为家。”
不知是因为手中初苦回甘的茶汤,还是绫影抑扬顿挫的声调,雷重秋觉得自己好像舒畅不少,胆子也大了些。他托着杯子,慢慢说道:“父亲威严,小弟跋扈。我在那庄子里,只有逃不离的繁琐,陪不尽的不是。先生不是江湖中人,恐不知我有个别号叫做千鼠。其实做个田间小鼠有何不好,总好过我这般为人。”
绫影心说您那小弟可不是跋扈两字囊括的了的。一般的纨绔子弟,要么风流成性,四处拈花惹草,欠一屁股情债。要么买卖关扑,一掷千金,欠一身赌债。雷敬春可是样样都占,他借着父亲的势力在梓州胡作非为,视律条法度于无物。旁人若要抓他,他随便几掌便能把人拍的不省人事。
虽说龙生九子,各有所长,雷震可能把武学的天赋悉数传给了小儿子。雷重秋练上一年也练不明白的招式,雷敬春俩月就能学会。所以没过几年,别说雷震,就连雷重秋自己,都把自己放弃了。弟弟四处惹是生非,总有事主找上门来。这种琐事,雷震才不屑理会,雷重秋只得硬着头皮都接下来。雷重秋本就是个胆小的人,见天的给人赔礼道歉,受着众人唾骂,时间久了,人就麻木了。以致后来,再有人家受了雷敬春的欺负,跑到雷家要说法,只要看到的雷重秋开门,二话不说,先揍一顿。打完以后,恶气出了,扬长而去。雷重秋没辙,只得雇了几个打手陪在身边。自那以后,雷震更加不喜欢这个儿子,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雷重秋当然不敢把这些烂事告诉绫影,他还不想成个举世闻名的废人。
“韧且不断者,绝处才能逢生,”绫影缓缓道:“心中一灯不灭,暗夜亦为白昼。且世事无常,公子何不试试放手一搏。会有些什么新的转机,也未可知…”
雷重秋喝了几口热茶,道:“我也曾想过跑,只是还没出蜀地,就又折了回去。因为逃出来才发现,我连个傍身的技艺都没有。离了万钧少主这个称号,一口饱饭也吃不上…做人做到我这份上,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罢…”
绫影索然的瞄着他,不经意间从那黯淡的眼神里看出一丝微光。
雷重秋到底离家出走了多少次,他自己也数不清楚,不过每次的结局都是一样。起初他是在家里熬不下去了,想一走了之,后来想明白自己哪也去不了之后,就变成了一种调剂。
唯有一次,他出了梓州城,一路东行向夔州,六百多里地,他信马由缰,走了三天,途径一邸店名曰柏叶。这乡下小店开在山道旁,有三间大屋,店前支一长竿,把风帘高高挑起。门口停了些牲口货物,还有几匹良驹。店家姓杜,是对小夫妻。雷重秋住店的那日正好赶上杜郎不在,独留一小娘子和两名伙计在店里忙活。仔细算来这事儿距今也过了两年还多,雷重秋却连那店中设了几张桌椅都记忆犹新。只因他在小店中遇到一人,那人在他眼中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是自己灰暗的人生里,唯一的一抹亮光。
绫影见雷重秋怔怔出神,慢言道:“雷公子可是忆起什么旧事了?”
雷重秋猛然回过神儿,羞愧的笑了笑道:“即便是我这般的无能之辈,也能见到伊人,在水之湄。”
“人活六道间,只要一息尚存,终会如飞蛾扑火,把自己烧死在心网中…”绫影这般叨叨着,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这俩人在偏厅里面自说自话,倒也相谈甚欢。绫大小姐在自己闺房里倚窗独坐,眉头紧锁,手上捏着个竹筒。竹筒上的朱封已被打开,里面油纸上写了三个字,紫桐吟。玄鹤既已查到曲名,那离找出整支曲子也不远了。但是不儿却高兴不起来。除夕之夜,她无意中听到哥哥的心思,觉得无比悲凉。她本来坚信以玄叔的手腕和墨黎谷的能力定能找到搭救绫影的办法,但她没想到哥哥谈笑风声之下,已经动了往生的念头。不儿心急如焚,却不知这事能与谁人说。
前些日子的元宵节,她跟朱鹮前脚出了布店,绕了半条街,就从后门钻了回来。她把朱鹮留下,自己换了夜行衣老早就藏在樊楼附近等着,想搞明白自家哥哥跟南山旋剑到底怎么回事。结果没想到两人虽一同进了樊楼,没过多久便前后离去,之间隔了得有大半个时辰,而且那日之后,卢清晓再也没露过面。不儿不耐烦的把玩着手中的竹筒,想着哥哥这样子自己只是忧心,却不知那卢公子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无论如何,得先让他断了轻生的念头才行。”不儿暗自念道。她拍了拍面颊扫去愁容,决定还是先去找哥哥聊聊她这几天琢磨的事儿。
绫大小姐裹了件绯红的狐裘,整了整鬓发戴好银簪,离了闺房。行至中院不儿发现偏厅似乎有客人,她心中一喜想着莫不是卢清晓来了,忙携着裙摆快步走过去。她走到偏厅门口,见哥哥正与一人喝茶聊天,再一看去,那人却不是卢清晓。
不儿只得道:“我说这怎么有声音,原是哥哥在宴客。”
绫影站起来把妹妹引进屋子,他本准备给雷重秋引荐一下,却听哐当一声,雷重秋把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摔个粉碎。
绫影见他直愣愣的盯着不儿心中甚为不悦,怫然道:“雷公子这是怎么了?”
雷重秋觉出自己失态,赶忙冲这二人深深一揖,支支吾吾半天,才磕磕巴巴的说:“重、重秋失礼了…只、只是…”
不儿也有些奇怪,于是问道:“只是什么?”
雷重秋又微微抬头看了两眼不儿,然后答道:“只是…没、没想到此生还能再、再见…”
不儿被他这结巴搞得有点烦,追问道:“再见谁?再见我?我们之前见过吗?”
雷重秋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明白我念伊人如日月,伊人置我却罔闻。
绫影见这人又变成了那个扣扣索索畏首畏尾的样子,也是无奈,只好说:“雷公子,这是舍妹不否。你们原先见过?”
雷重秋低着脑袋小声说道:“夔州,柏、柏叶…”
不儿一下就想起来了,赶忙抢了一句道:“原来是你!公子换了形容,我一时没认出来。不过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就别再提啦。”
绫影一听就知道不儿肯定又瞒着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不儿被哥哥询问的目光盯的冷汗直冒,干笑两声道:“哥哥,我进来之前,看见阿鸳好像在找你。要么你去看看?”
绫影扫了眼雷重秋,轻轻一哼,出了偏厅。
绫影一走,不儿蹿到雷重秋面前严肃道:“不管你是哪冒出来的,绝对不许跟他提夔州的事!知道吗!”
雷重秋被她吓得连连退步,缩到墙角,点头如捣蒜。不儿看他样子诚恳,有些放心,缓了语气道:“那次还真是有点险,也多亏公子争取了不少时间,不然还真保不了那杜家娘子。”
雷重秋还是一味点头,不敢言语。
不儿心想我上次见你,不过一麻衣过客,尚有些大敌当前,临危不乱的骨气。怎么露了姓名反倒变成这般模样?这万钧少主,还真是其胆如鼠,她闯荡江湖也有些年头了,没见过这样的。不儿清了清嗓子,收起了自己咄咄逼人的气势,小心绕过溅落一地的茶汤,寻了张椅子坐下,才慢条斯理的道:“我只是怕落哥哥担心,不想与他多言。雷公子不必这般小心,我又不曾怪你。公子还是请坐吧,不然好像我不懂待客之礼一般。”
雷重秋摸着椅子背欠身坐下,使劲搓着手掌,半天挤出一句:“绫姑娘不愿,重秋一个字也不会说,请姑娘放心。后来,我又去过那家邸店,已经盘给了别人。那杜姓夫妇,好像回老家去了。”
不儿仔细算来,那是两年多前的事儿了,要不是见到雷重秋,她早就忘个一干二净。
蜀锦乃益州名产世人皆知,绫家既然做着贩布制衣的生意,每年总免不了要去看看。这种以压货为名,游山玩水的差事不儿自然当仁不让,她带着白鹭朱鹮,暗地里又有墨黎谷的弟子们沿途保护,每次都是欢心而去,乘兴而归。
夔州是她们出蜀回京的必经之路,那一年,商道上的车队颇多,道旁的邸店也是人满为患,不儿她们走访了好些家,才勉强找到一家有空房的。那小店开在山道旁,地势不是很好,倒有个文雅的名字叫做柏叶。
不儿带着朱鹮进去看了看,觉得铺子虽小也是窗明几净,问过店家才得知只余一间空房。两人商量一番,决定暂且凑合住下,安顿好货物,再让白鹭带着其余几位压货的弟兄去另寻住处。不儿出行之时一向是着窄袖胡服,男装打扮,朱鹮也随着主人,扮作随行小僮。她们简单吃过晚饭,一边看着墙上的题壁诗打发时间。没过多久,便看到东家行色匆匆的戴上斗笠蓑衣,奔出店门,消失在暮色之中。
不儿觉得好奇,就趁着老板娘来收拾碗筷的时候打听道:“都这时辰了,店家怎么还要出去?”
杜家娘子道:“不瞒客官,家中公公久病缠身,官人忙着送药去了。”
不儿点点头,觉得屋外雨声萧瑟,便早早带着朱鹮去歇息了。
雷重秋是第二日晌午到的柏叶邸店,他跑了一上午的路口渴的紧,见这小店以柏叶为名,知道取自尊前柏叶休随酒,胜里金花巧耐寒,便想进去打两碗薄酒喝。
他入了店,翻张长凳坐下,管店家要了些酒水,一碟小果。雷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