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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源,你蛮会挑拨离间的嘛。」
「我想你误会了。」
「误会?那年把我送入皇女手里、让我伤得至今都还留疤的人,现在竟尝试笼络我,我有误会吗?」
诛银的语气尖锐起来。他嗓音本来就沙哑,一掐起嗓子吼人,便是声嘶力竭的声调。他比苏少迟还小上两岁,一般这年纪的少年本不该是这种声音。可他早像是被毁掉了一切,伤疤满身、手也不得完好、还有这副嗓子……
「当年你是贼。况且皇女殿下和我讨人了,我也只能把你交出去。」
「那还真是委屈了大人,和一个贼在风雪里说了这么久的话啊。」
陈源愣了一下,接着露出叹息似的表情。这神态诛银并不陌生,他在太多人脸上看过了。
可是陈源没资格这样看他。说到底,苏少迟也一样。
「有些事,你还是该好好想想。」
陈源见沟通无望,心里打的算盘约莫也是没戏了。他转身便翻上马,似乎是要走,却还是再补上这么一句。
诛银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以此回应。
第6章 第六章
第六章
1.
只是因为闹脾气,而少服了一次药而已。
入夜后诛银却浑身发疼,皮肤表面火烧似得剧痛。他在榻上不停地滚动发抖,把铜捂子踹下床不用说,连苏少迟都在睡梦中被惊醒。
「你没喝药?」
诛银不吭半声,却止不住抽气。床榻上,苏少迟得把他锁在怀里、才能避免他让自己掉下去。那彷佛置身锅炉中,诛银咬破了唇才没尖叫。他扯着苏少迟的衣袍,身体的每一吋都彷佛有万只虫蚁啃咬。他痛得痉挛,弓着背像要喊、可始终没允许自己喊出来。喝药?都道是给自己续命,却不知续的是命抑或只是具空壳?
踢蹬的脚好几次踹到苏少迟,黑暗里,太子见不着他变形的脸庞,手从他后颈擦过,却能摸到一掌的冷汗。
「为什么又没喝药?」
「太……苦了……太苦了……」
或许是被白天陈源的话拉进梦魇里,诛银断断续续地吐出字句,说的似乎是药、但又是别的事物。
两年前,他只身来到宴国。瞒了自己在祺国的兄长,只为偷陈家的一帖药。
他误碰了迷魂草,给陈家家仆拿住,交给尚还在世的宴国皇女。性格古怪的皇女当他是南方来的奇珍异兽、讨去了便宠爱有加。所谓宠爱无非在他身上烙下无数伤疤,拿他试药、使他至今依然被怪异的症状折磨,还有没日没夜的毒打和饥饿,整整半个冬天……他一直处于濒死的状态。
那时他可以为了喝水,趴在地上,舔吻宫女的脚、把鞋上的泥土噎下去,哀求与他同龄的少女施舍手中的半杯茶,即使最后只得到淋头的滚烫。或者在肮脏的牢房里,自己颤抖着向看不清面孔的士兵打开双腿,忍受屈辱的谩骂与前所未有的疼痛,在撕裂的痛楚中,拜托士兵别夺走他的四肢。
真的太苦了。就算是今日在苏少迟怀中打颤、因未服药而难受得几乎昏死,这样的痛苦都还比不上当年的分毫。只因现今的一切,残破的身体、乖张的性格、尴尬的处境……包括他的生命本身,都只是遗留下来的残渣。
「诛银?」
「好难……呼吸……」
哈、哈,少年疯狂地喘着气,唾液从唇间渗出来,他无暇去咽。是苏少迟察觉到,以指尖轻轻替他擦去。
诛银把手攀在苏少迟颈间,却使不上力。哆嗦着唇,感觉到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上来,把温暖的气息送入他口中。他试着收紧双手,想象就这么把太子扼死。想着那张与去世的皇女七分神似的脸,如何扭曲、如何窒息……如同这样便能减缓他的痛。
「苏少迟,你知道吗?我今日……在宫里碰上了陈源。」
抱着他的太子明显地僵住了,两人的唇分开,诛银仰着脸,只看见模糊的阴影。苏少迟的表情如何呢?错愕,或是不耐?
这个人待他一向很好。可是谁晓得,说不定陈源讲得没错。
「他问我会不会担心。若你有天厌腻了……尊贵的殿下,您如果腻了,这世上哪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我哪儿也去不了。就像只失去水的鱼,不过给您以沫濡之……」
「痛就别说话。」
「可是我真的怕。」
回宫后第一次这样好好对谈,竟是在此时此景。诛银除了毛病发作外可能还有些伤寒,他白日只披一件袍子就在皇宫里晃荡,也难怪要着凉。
苏少迟则是忙了一整天,除了料理政事外,还去探望了陛下。宴国君王的病情又更恶化,除了感伤以外,太子还有更多的忧虑。
说起来,也都是为了诛银。
「他说得不对吗?我没有能支持我的家族、也不可能给您生孩子……我有什么本钱?什么都没有。」
「此情为凭。」
诛银顿了一下,忽地安静下来。被单下苏少迟依旧紧搂着他。痛,好痛。好像被扔进了烧烫的滚水里,越来越难受。耳边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像情话一般。可诛银不爱听情话,所有空洞的誓言都一文不值,尤其苏少迟和他……他不要听这个。
「您的情字值钱吗?尊贵的殿下,您有权对任何人多情,谁能相信您这可怜的、单薄的情字?」
明明在示弱,偏偏还是挤得出这般尖酸的话。诛银缩着身体,把膝盖弯曲,好似要把疼痛都往内里藏,藏到深处别给人发现。最黑暗的那段日子,他学会了不喊不叫。只要没有反应,施暴者便会觉得无趣。他不太敢哭,即便现在有人能够让他哭了,他仍是下意识地要忍,泪水蓄满眼眶也不敢让它落下来。
会养成这样的性子,说来也不全是起于那时的凌虐。终还是他命太贱,活该要忍耐。
「如果你不相信这个,那总有别的你该信的。」
是夜太深太冷、还是苏少迟的语气太平稳,让他感觉到一股莫名得压迫呢?诛银只觉得胸口一阵滞闷,痛还是痛,可呼吸这件事变得越来越难了。
「你还记得吧。她命人将你拖进牢里。把你吊在空中,剥光你的衣物让你受北国冬日的冻寒。拿烧烫的铁钳,往你身上烙……」
「闭嘴!」
不知为何,苏少迟突然提起了那些事。口气平淡得像是冷酷。说起的每段话却都狠狠地凿进诛银心底。诛银想掐住他的脖子,奈何浑身发软。该死的,他竟然又陷入无法反抗的处境中。
「他们用细针扎进你的十指,以马鞭打得你血肉模糊。你被□□,流的血染红了一整面墙……」
「闭嘴!我叫你闭嘴啊!」
「都还记得、都还记恨不是吗?不就是你的恨、我的歉疚,让你该相信你对我而言并不一样?」
就在诛银失控的怒吼后,苏少迟的语调忽然低了下去。他有些急切地吐出句子,到句末,声音已经变得很轻。
诛银突然秉住气息,瞪大眼、在黑夜里努力地想看清苏少迟的脸庞。可是他看不见,五感似是全被封住,只剩下太子那段话余绕在脑海里,让他一时连疼都忘了。
「你痛吗?」
苏少迟腾出一只手,抓起摆在枕旁的长剑。他把剑捞进被窝里,找到诛银的手、打开五指,将剑放入他手中。
「此生愧疚为凭。这个,你能信了吗?」
诛银将剑推还给他,不由自主地抽搐着。他沉默以对,将膝盖再往内缩,想控制发抖的身体,却都是徒劳。
苏少迟把剑放回原位,臂弯更收紧了些,诛银的头贴着他的胸口,腿则碰到了他的腰。这人儿好小,那般孱弱地枕在他身上,气弱游丝、就像趴在枝头上还未长出羽毛的雏鸟。
「明天乖乖喝药。」
「我醒来后,你还会在时明宫吗?」
「如你所愿。」
其实政殿还堆了一大叠未阅的卷宗,但诛银开口了,那便改天再处理也无妨。虽然苏少迟一想到政务,就免不了忧虑。诚如他和易寂嫣所说,他半点掌权的意愿也没有。可这终是别无选择,不为天下、不为他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了给枕边那人一块安稳的地方。
这还真难。南方的敌国自现任的女君登基后便蠢蠢欲动,而国内的势力也正躁动不安……即便有易寂嫣和其他门客暗中挡掉了许多威胁,依旧,他们很危险。
他和诛银一样,一旦回不来这个时明宫,便哪里也容不了身。
「明日我再来教你写字吧?也荒废好一段时间了,不知你还记得多少?」
「我还记得……这个。」
诛银虚弱地抬起手,枯瘦的指头摸索着、拉起苏少迟。半截手腕探出了被单,在对方的掌心,少年巍巍颤颤地笔划三个字。「苏少迟」。说来也是辛酸,诛银认字并不多,童年时在祺国生长,他从小便只习武。
现在有个人肯教他,带他一笔一划地认字,看墨水歪歪曲曲地划过丹纸、书写过无数个朝暮晨昏。可也许是诛银不够聪明,他学完了便忘,唯独太子的名字记得分外清楚。
当然少年是不会承认的,刻意遗忘掉那些苏少迟教过的字,只想看着某个人莫可奈何、却仍耐心的脸庞,一次次地扣着他的手,写一样的内容……
那怕这漫漫寒冬?只愿君心似我心。
苏少迟拿起他的手掌,在掌心吻了一下,诛银收拢手指,指尖擦过他的眉眼,他发现苏少迟的眉头紧皱着,不禁就有些困惑。
「怎么?」
「没什么,感觉好些的话就早点睡吧。别累坏自己了。」
苏少迟抽回手,接着翻身捞起掉到床榻下的铜捂子,把铜捂子放回榻上后,诛银却向他挪了过来。彷佛某种坚持,未言明却目的明确。
这样的举动使太子相当为难,睁着一双倦眼,他对黑暗叹了口气。低下头,脸颊便贴到了诛银的前额,少年的额头有些冰。
「我只是在忧心父皇的事。这政局……很棘手,易寂嫣他们也辛苦,我其实对带回宫里弟兄们有些抱歉。」
「别忘了,你还对不起我。」
「我知道。」
诛银吃力地撑起半身,爬到太子身上。苏少迟还不明所以,只看见诛银模糊的脸庞。细小的身体包在袍子里,就只是个轮廓也好看。苏少迟喜欢他的单薄,那是他眼中精巧别致的南国风情。好似水乡的温柔,便藏在锋利却细腻的心思里。
「所以别辜负我们。」
诛银伏下身,贴着他的胸口把身体往下滑。苏少迟心念一动,搂着少年便翻身把他压住。就仅止于此也好,诛银主动仰起脸吻他,北国寒冷的冬日彷佛在这吻间冰消雪融。
第7章 第七章
第七章
1.
窗外的风雪比昨日又更大了些,隔着幅屏风,一道背影坐在桌案边,倾斜地靠在桌上,一手撑着下颔,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墨。
毛笔搁在手边,诛银提着墨条,忽然就打了个喷嚏。背后有人将厚重的衣袍盖到他肩上,他空出一只手、将袍子拉紧。
苏少迟将一叠书卷放在案旁,自己却选择站着,静静地看少年磨墨。垂下眼帘、目光便落在那截探出衣物的手腕上。突出的腕骨、苍白的皮肤,下方隐隐可见泛青的色泽。擅于弄刀的枯瘦指头紧紧捏着那墨条,指上一道隆起的疤痕和墨条连成曲线,线条滑进了砚台的清水,缓缓化开成墨色。
只有磨墨的细微声响,这空间静得可以。比雪落更无声,教人不忍打破宁静。苏少迟俯身,轻轻捞起少年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