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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至卯时,他若有所觉,站在屋子正中,面朝向门口。
默数到十二的时候,有风拂来,门向两边打开。但风雪崖上只有劲风,门也落了闩,只可能是来人隔门将之震裂了。
此时将近黎明,正是人最疲乏的时候。
荀天工早料到今日之事,别人或许也想到了,却放任其发生。敌暗我明,若对方不主动出面,他们极难寻见人。
月影沉在天陲,天空的颜色半明半暗,卫天留身材高大,原本赤裸的躯体披上了一件简陋的外袍,腰带系得松松垮垮,露出一点苍白的胸膛,半张面孔隐于阴影下。
荀天工第一回 见他是在棺中,第二次是在敌对中,对方威风赫赫,但缺了点气度,此时他神情看不分明,倒有了点从前模样。
然而对方越像从前,荀天工胸中的怒火烧得越炽。
他很少愤怒,因而没有学过如何控制好这种情绪,几乎在二人打照面的第一时候,便有一团物事从地下冲了上来。
——正是那只螺盘。
螺盘本身是漆黑的,因表面光滑如镜,折出光来。
天上的月相只余一抹淡痕,反倒是地上的螺舟更像弦月,螺舟冲出之时,卫天留正好低头,这半轮弦月便映在他眼中。
他的眼是鲜红的,折出的月光入了他眼,被原本的血色侵染。荀天工看见他眼中漏出的一点红,心头一悸,螺盘狠狠咬向卫天留的脚。
对方与惊吓这种情绪已然不相干,却见他仿佛寻常人遇了蛇,一瞬间往后弹出丈许,竟是半点不想招惹。
只是螺盘受荀天工操纵,身在局外,看得清楚,紧随其后,追咬上去。
若说经验,卫天留的背后人许有不足,荀天工出身方寸山,更是不足,螺盘飞至半途,卫天留脚下一蹬,迎头撞了过来。他撞的自然不是螺盘,与其擦肩而过,直往荀天工来。
荀天工脸色一变,往后退步,只是屋中地方有限,纵然要退,也没有多少余地,眨眼间卫天留已到了他眼前。
卫天留早已死了,身体虽能动弹,却无真情实感,他身材高大,比荀天工高了一个头,此时居高临下,抬手抓来。
他手掌比寻常人大,手指苍白,被紧致的皮肤包裹,抓下的时候荀天工眼前一暗,仿佛乌云罩头。
如琇等人与他有共识,双方虽然不在一处,但在卫天留出现时候,荀天工已经将消息送了出去,不消一时半刻,友方便能赶到。
前有螺盘牵制,后有诸多高手助阵,即便拿卫天留无法,也能摸些底细,在下次遇见时占得上风。而在这计划之中,绝无一照面荀天工就身殒的。
当那片乌云笼在头上的时候,荀天工心内毫无起伏,只想起自己初至方寸山时,同每一个刚入门的弟子一样,由师门长辈领去看一眼天工图录。
方寸山与寻常门派不同,没有私藏秘籍的做法,每一个弟子都有参悟图录的机会,但有这份天资的人却少,大部分人学了半辈子,也不过得了十之一二。
而荀天工看着打开的图录,从第一页起始,便物我两忘。原本看完图录后,便要去拜师,因他看得入神,无人扰他,足足看了一日夜,终因年纪尚小,又饥又渴,昏厥过去。
醒来时,他正搂着一人脖颈,倚在对方怀中。
耳边声音此起彼伏的,似有许多人,只听抱着他的那人说:“……我代师收徒,从此他便是我的小师弟。”
有人问:“他年纪还小,也不知看懂了多少。”
那人说:“那也没什么。他若愿意,便看一辈子好了,我方寸山也不强求弟子做什么。”
之前问话那人听了,大声笑起来,他一笑,又有许多人也在笑,一时热闹极了。
笑声太过吵闹,荀天工睁开了眼睛。
待他养好了身体,新得的山主师兄除了许他借阅山中所有书籍,更抄了份天工图录与他。
自此他全心投入学习之中,除此外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山主怕他又伤心神而遣了人看护,确如他之前所言,从未强逼他做任何事。如此七年之后,他看完了天工图录,也彻底吃透了,终于得了天工的名号。
那时他才知道,山主此前竟没有将他名字录上。
山主道:“我方寸山立派九百年,冠以天工名号的弟子未及一掌之数。我无甚野心,只希望在世时,能见山中再出一个。今日我将你名字录上,往后的弟子见了,便知晓当年有个惊才绝艳的前辈。”
荀天工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看名册上别人的名号。
方寸山弟子并不多,这么多年下来,只攒了三寸厚的一本帛册,其中经历过十七次誊抄。那一夜,他将名册从头翻了一遍。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记在了心里。
方寸山弟子极少出世,而出世的那些弟子会带着同门的成果,或入朝,或行遍天下,一面对机关造物加以改造,一面将外界变化记下,待回山后交给同门传阅。摘星高楼又或钉耙水车,劲弩石车又或掌心玩物,日常所见又或百丈巨船,天下每一个角落都有方寸山弟子的影子。他们留名甚少,因为那些东西并非一人之功,一个方寸山弟子的身后,是整个方寸山。
方寸之山,可鉴天下。
山中藏书虽多,也有看尽一日,荀天工知晓不能闭门造车,却多年不与外人交接,不通人情,他有心作为这一代的出山弟子,却不知从何下手,今次来风雪崖,是他向山主师兄主动求来的,也是他头回出门。
真是难忘的第一次。他在这瞬息里,想过了自己短短的前半生,确信每一份心得都记录下且留在了方寸山,终于释怀一笑。
天底下没有散不去的云,他抬头见着那云,面上却无所动,一拳打了过去、
这云乃是卫天留的手掌,自然是穿不透打不烂的,而且他力大无穷,荀天工与他正面碰上,无异于以卵击石,一时被力道反震向后跌倒,又因力道没有泄去,身体重重砸进墙里。
他背上作痛,却也仅止于此,左手撑地,微有摇晃地站了起来。
卫天留一击建功,低头瞧着方才与对方碰撞上的手臂,即便没有半分情绪显露,也看得出有些意外与茫然。
他手臂上的袖子尽数被撕烂,露出大半个膀子,苍白的肌肤上有数道血淋淋的痕迹,尤其是手腕位置,更是血肉模糊,隐隐能看见雪白的骨头,仿佛刚从野兽口里挣出来。
而荀天工左手负后,右手自手掌到肩头的衣衫也有破损,依稀可见肌肤上覆着黑漆漆的甲,指尖长出寸余,如同鸟喙,与对方伸出的指甲有些相似,方才他便是以这喙部反叼住对方,将那条刀枪不入的手臂伤得鲜血淋漓。
卫天留自身或许不会思考,他背后之人却是会的,也同常人一样有喜有惧,意外失手后,退到门边,不再上前。他只伤了手臂,血液初时淌满了整条手臂,一滴滴落在地上。血呈殷红色,渐渐转深,不一会儿竟将地面腐蚀得微微斑驳,发出滋滋的声响。
血流了只两息,已然停了,卫天留怔怔看他,似是不明白自己如何受伤的。
时间拖得越久,对荀天工越有利,他道:“你进来的时候,显是想过如何应对螺盘。既猜到我们之中有你耳目,我如何会将底牌显露给你?其实螺盘除了会飞能入地外,并无别的本事,那根梁柱我提前做了手脚,当日只是障眼法。”
卫天留张口:“原——”
他之前没有说过话,荀天工等人便以为他不会说,此时这声听起来沙哑粗粝,说得艰难,不易辨清。此时开口,或许是事情太过出乎他预料,想要抒发感想,然而这声音难听,他说了一个字后,自己也听不下去,主动放弃了。
第33章
荀天工又道:“你刀剑不侵,可若有水泼来,你肌肤仍是会湿。水是最莫测的物事,无形无质,却又无所不入,若刀剑能同水一样,自然能扎进你的血肉里。我说在螺盘里加了种极少有的材料是骗人的,那东西其实在这里。”
结果如他所料,但卫天留的恢复速度也出乎他预料,当日张灵夷刺伤过对方,事后对方赤身裸体,身上却没有半点伤痕。
荀天工若有所思:“世上不曾有无源之水,你这本事必定不是凭空来的,他们说你需要汲取血液,所以杀朱明洞天的方掌门,果然不曾说错,拖久了你比我们更急。”
卫天留已经死了,背后人能借他的眼睛与耳朵,但诸如冷热痛感,大概是没有的,即便断了手脚,也不会影响他的动作,只是忽然受伤而起了警惕,此时已知晓荀天工手段有限,脚下一蹬,又撞了过来。
他身材比常人高大,舒展开手脚的时候,如同猛虎下山,荀天工身体疼痛,面上却平静,右手仍是一拳上去。
卫天留哪还会与他硬碰,一手抓向他脑袋,另一手则打向对方胸口。
荀天工不慌不忙,右手架住上方那手,左手横肘抵挡。他左手上并无铁甲,这一阻看似是无可奈何,卫天留也是这么以为,谁料碰上时候,肘部不知怎地也覆上了一层黑甲。再一看,右手臂上的黑甲少了小半。
照理说卫天留气力比他大很多,但人使力时,依靠的是肌肉的力量,他的身体与常人不同,弹跳能力与恢复能力也不可同日而语,然而荀天工身上的黑甲能同水银一般,凭借重力在他肌肤上淌动,自然也可以侵入对方肌理,影响对方的动作。卫天留速度极快,便连岳摩天也惊叹,若非借此慢了他动作,荀天工与他打不了一个照面。
卫天留这一次两手都有损伤,荀天工脏腑再受震荡,唇边不由挂着血痕。
他露了伤,卫天留自然不留情,不顾血淋淋的两手,无甚章法地一拳砸向对方。还未碰到对方,他耳朵似被针扎了一下,一时间,身边声音小了许多,竟有失聪可能。
荀天工掌心里抓着两块平滑如镜的青石,笑道:“这东西叫做鸣镜石,只需两块碰撞,便能发出钟鸣似的响声,可传至好几里外。你别处能遮,耳朵总遮不住吧?”
卫天留耳朵里淌下两道血痕,显是耳膜受了损伤,他隐隐听见对方说话,但已经听不太清,摇了摇头,将那些血甩了出去,目光仍看向荀天工,又是一拳打过来。
荀天工视线有准备,耳朵里塞了棉花,但这鸣镜石发出的声音极高极细,乍听反而听不见声,却绝非轻易能抵挡的,他耳膜也有些撕裂的疼痛。此时见对方回复过来,连忙抬手去挡。
卫天留耳朵听不见,却不妨碍他动作,一连打出十几拳,速度却越来越慢,荀天工一连截下十几拳,还要避免被他血液沾到,脸色也越来越白,见对方两手都已见骨,终于大笑,血沫随他笑声喷溅在对方脸上,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此时卫天留若再动手,便要断骨了。他伤势好得再快,如果断了手,恐怕也长不出一条,当下改手为脚,踢了过去。
荀天工早防着他这一招,同样一脚踢回,脚上虽有骨裂之声,却也阻住了。反倒是对方怕之后走路受影响,不敢再动,稍退后了一点。
时间拖长了,对荀天工有利,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对于卫天留也是有利的,因为他的伤势是可逆的。
荀天工不理这些,笑道:“你不能动内力,我修为平平,聊胜于无。你天生神力,我却有神兵利器,勉强也算公平。”
卫天留只知他在说话,却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