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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哲子听到这话,当即便明白了对方来意,他并不急着回答,视线忍不住在这顾七娘子身上游弋,想要看清楚是何出色女郎竟让纪友怅然若斯。
灯光下看去,这女郎体态窈窕,肤白貌美,面孔清丽精致,单以容貌论,并不逊色于自己那个诸多遴选出来的绝色小侍女瓜儿,更有一种瓜儿所不具备的大家闺秀气质。只是眉目之间略有冷漠孤僻的气息,眼下怒目以对,更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顾七娘子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也将沈哲子神态收入眼底。这少年确实可称清秀,相貌让人难生恶感,只是那眼神却略显轻浮、不够庄重,结合其前后行径,更让她对其恶感倍增,继而又冷笑道:“沈郎以德乡自许,而后又邀美玉之名,表里不一若此,是否已经惯为此事?”
听到这顾七娘子接连咄咄逼人之语,沈哲子忍不住微微一笑。原本他还觉得这顾七娘子与其兄顾毗容貌颇少相似,疑有隔壁放枪之嫌,但见其急不可耐欲求一怼,倒是与顾毗如出一辙,确是顾荣老先生亲生的无疑。
第0130章 良人非我
听到顾七娘子的话,沈哲子尚未开口,全兴已经不能淡定。他本以为这女郎终于思忖明白,愿作沈家妇,却没想到是寻衅来了,而且听这话意,双方似乎早有旧怨。
他虽是长辈,但顾七娘子也非他能够随意呵斥的,只能向沈哲子致歉补救:“哲子郎君,在下钱塘全兴,乃是元公外亲。我这甥女多居闺阁,少与外交际,言辞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沈哲子早从纪友那里得知这位顾七娘子身世,听这人介绍自己身份,只言外亲,不说其他,心里不免一乐。顾荣乃是江东元老,去世多年,却还有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妻兄,想想也是蛮尴尬。
心内虽有戏谑,面上却不好流露,笑着向对方施礼道:“原来是全君,久仰,幸会。”
顾七娘子见这少年人前谦和有礼,人后却纵奴行凶,当着自己这个知情者却还不露半点窘迫之色,简直少廉寡耻,无以复加!
她亦恼于舅父向人示弱,冷笑道:“虽得会面,未必有幸。若非沈郎拦江设栅,阻人行程,我们早顺水而归,不必来此作无谓寒暄。沈郎所谓之幸,我却不能领会。”
“霜儿,谒人门前,岂能恶语?”
“不妨事,七娘子既然有问,那我便试答一场。”
沈哲子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然后才望着对方那略带激愤的清丽脸庞说道:“所谓表里不一,世情常态,生而为人者,谁又能免俗?”
“沈郎此言,莫非是说世间之人,尽为矫饰隐恶之辈?”
顾清霜上前一步,咄咄逼人问道:“非世人而饰己非,这就是沈郎的矫饰之道?”
“七娘子此言,恕我不能认同。表里不一者,克己奉礼之道也。”
沈哲子笑语道:“生我者父母,以此清白之躯,袒陈于朗朗乾坤之内,又有何愧?然人生而异于禽兽,盖受风化礼制之教。冠带加身,华袍遮体,非为矫饰,不害人观瞻而已。如此表里相异,七娘子认为是世人之非?”
听到这话,顾清霜俏脸顿时一红,没想到这少年狡辩至此。她银牙微咬嗔望沈哲子:“我所言沈郎表里不一,矫饰己恶,又非衣冠。品行之恶,与、与人……又怎么能混为一谈!”
“瓦器、美玉,俱存于厚土德乡,烘炉煅烧,千雕百琢,妙手矫饰,美态得彰。坤土孕生万物,岂独玉、瓦。人嘉我居于此乡,又岂独一态?厚赞加身,宜更勤勉于世,岂敢因此裹足自满?昔日为瓦,今日为玉,翌日为金,有此令誉,方知我日日进益,并无故步自封。”
“那你前日于武康山因我家人阻途而纵奴行凶,今日自己却命家人拦河阻人,又是为何?”
眼见沈哲子侃侃而谈,顾清霜片刻失神,继而才又强问道,只是语气已经略有和缓,询问之意压过了责问。
“无他,逞意而已!”沈哲子淡笑道。
“你也肯认自己强逞意气,并非时人所言之谦厚君子?”
听到沈哲子这么干脆承认,顾七娘子心内竟有淡淡失落,或因没能继续听到对方奇趣之论而失望。
“我之谓逞意,却与七娘子所言不同。”
沈哲子摇头道:“人生于世,惟求意达行至,岂可坐望苟且!我欲登山揽胜,则凿山破石,以开道路,七娘子之家人阻途,在我眼中,顽石而已,惟以力破之方得畅行无阻。我愿泛舟江河,则倾尽家财,疏浚水道,水道即通,我亦止取一线,轻舟梭行,岂因余者非议而损踏波快意!”
讲到这里,沈哲子又望着顾清霜叹息道:“七娘子或有雅趣,远繁华愿幽处,但在我看来却是以叶遮目、掩耳盗铃,难得逞意。人之意趣,发乎于心,或有雅俗,并无对错,敏感于思,勤任于行,可谓无憾。”
听到这里,顾清霜双肩微微一颤,继而低头沉吟,再抬起头来时,眉目之间的怨忿已经散尽,神态复又归于冷清,只是对沈哲子说道:“多谢沈郎能解我惑,今日之教,铭感于心,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说罢,她转头望向全兴,语带些许央求:“舅父,我想回船上去。”
全兴听到这话,微微错愕,心内有些不愿,可是看到小女郎神态间流露出的凄楚,亦觉几分不忍。虽然大感遗憾,但在人门庭之内,还是不好违逆顾七娘子的请求固执强留,只能转头向沈哲子告辞。
沈哲子倒不知他这番话在顾七娘子心内掀起怎样波澜,只是对方既然告辞,他也不便再留客,将人送出门庭外之后,又命一队护卫随行送往江边,算是尽一尽地主之谊。
待转身回到府中,沈哲子才看到纪友于廊下徘徊不定。
纪友原本是要跟去迎接顾七娘子,只是念及刚才略饮几杯,有些面红耳赤,回房后轻施淡粉然后便在这里等着一睹佳人。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却发现沈哲子身后并无佳人倩影,不禁有些傻眼:“维周,清霜娘子呢?”
“已经离开了。”沈哲子拍拍纪友肩膀,示意他节哀。
“离开了……怎么会?维周,清霜娘子既然来拜访,为什么连家门都不进就离开?”
纪友有些无法接受,拉着沈哲子衣袖追问道。
青春期的纯爱少年真是让人无法理解,沈哲子叹息一声,稍作解释道:“她来只为武康山那事,我已给了说法,彼此又无交谊,夜深之时,自然不再进府。你放心,今次我可没有恶语相向。”
“我已早知相思无果,为何终究无缘一见?”
纪友仰望夜幕,神态颇为寂寥,哀怨片刻,便转身去拍打沈牧房门:“沈二郎,滚出来与我痛饮竟夜!”
“纪文学,你不要欺人太甚!我美姬在怀同眠,又不像你孑然一身,为何要与你饮酒消愁!”
过了好一会儿,房间内才响起沈牧的咆哮声。
纪友听到这话,心情更加愤慨,站在廊下砰砰踹起沈牧的房门。
沈哲子打个哈欠,转回自己房间去休息。
那位顾氏七娘子来得突兀,去的急促,却也没能在他心内留下太多波澜,只觉得比其兄要洒脱一些。至于这位娘子美则美矣,却不是他中意的类型,性情过于冷清寡淡了一些,不像他那逆来顺受的小侍女瓜儿,忧喜颦笑都透出一股寻常的生活气息。
夜来江风乍起,船舱微微荡漾。
舱室内不时响起轻微的窸窣翻身之声,好一会儿之后,幽暗中传来少女全沛的低语声:“姑姊,你睡了没有?”
“还未。”顾七娘子语调仍然冷淡,略带鼻音。
得到回应后,全沛有了精神,于床榻上坐起,对着顾七娘子所在位置说道:“姑姊,你不是说没见过玉郎君,为何又斥他是表里不一的人?”
“是我自己识浅,误解了他。跟他比较起来,原来我才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
说到这话的时候,顾七娘子语气有了一丝波澜,只是喜忧难辨。
“姑姊才不是这种人!他说那一番话,我都听不懂,难道是在污蔑姑姊?”
顾七娘子在幽暗中摇了摇头,继而说道:“不是的,沛儿你切莫误会了他!其实他、他……唉,还是讲回我自己。”
“以往我总是绝迹人前,离群索居,不喜喧闹。本以为自己有不同于人的出尘意趣,但今天听到他的话,才知不是。”
顾七娘子叹息道:“我只是早失怙恃,见疏于兄嫂,惯于孤寂而已。因为旁人疏远了我,便觉自己该是一个不染俗尘、游于物外的清雅之人。但其实不是的,我仍在这尘中浸透,只是怯于自视而已。”
“若我真有出尘避世之心,敏感于思,勤任于行,就应该剖大瓠以为舟,乘桴浮于海,到人迹罕至之处,孑然一身,悠游自在。而不是待在明知会有人在的地方,让仆从去强逐行人以作姿态。”
少女全沛听得半知半解,惊讶道:“姑姊,你要乘船去海上?你有吃食吗?你有茗浆吗?海水咸涩得很,我错饮过一口,以后都不敢再喝。”
“以前并无此想,现在却有了。我又不是即刻要去海上,那可不是避世,而是自戮。”
顾七娘子笑语道,并不因表妹的误解而介意,或许只是单纯的要说给自己听:“我要造一艘可抵风浪的大舰,要找帮我操舟的舵手,这些舵手也和我一样不喜待在浊世里,彼此意趣相合,却没有人情的瓜葛。还要……”
“姑姊居然要做这么多事,你能做得完吗?娘亲要我做什么事情,我做一会儿就不想做了,吩咐娟儿她们替我做,娘亲都没发现过,嘻嘻。”
“你不想做,因那是你不愿做的事。我愿意避世而居,要做何事却是我愿做的。或许至死都难做成,但每天都做上一点,每天都有一点的欢欣。”顾七娘子语带憧憬道。
幽暗中全沛打一个哈欠:“为何要避开别人?若无人跟我说话,苦闷得很……”
听到这个问题,顾七娘子却是默然。于她而言,避世而居已是她能想到自己一生最好的结局。生而为女子,身在顾氏清望高门,婚配之事只是插标待沽而已。若有父母关爱,尚有些许选择回避的余地。但她怙恃俱失,兄嫂见疏,凭她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今次远赴武康,便是为了逃避一桩将议的婚配,对方虽然同为吴中望姓,但却是丧偶续弦,想要求她为继室!归途偶遇同行一程,舅父便又起念迫她适配沈氏……可惜。
“终究只是错过……”
顾七娘子翻一翻身,背靠在舱壁上,手指轻轻擦过略有潮湿的眼角,眸子却渐渐坚定起来:“惟求意达行至,岂可坐望苟且。良人非我,此生不嫁!”
第0131章 破冈渎
在乌程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召集随员出发,至于醉成死狗模样的沈牧和纪友两个人,一并被丢进船舱里,吐得昏天黑地。
等到越过太湖,抵达吴郡的时候,船行便不再便利。
吴郡虽然也是江南水乡,境内水网交错,却无吴兴数溪竞流那种大的水流干道,多沼泽湿地,疏浚开拓极为困难。加之吴郡情况比之吴兴还要复杂得多,政治的矛盾,人情的纠结,乡土的冲突,像一株盘根错节的老树,极难梳理得清楚。
因为水道变得狭窄,沈家这规模颇大的船队便极难通航,沈哲子便将船队整理一番,只留下三艘货船往北行往长江,腾空的船只返回吴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