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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平旌正朝嘴里塞一个汤包,听到这句话心头突然一动,又把咬了一半的点心拿了出来,“不……不是一点没剩。你别忘了,水里还有一艘。”
林奚将新挑出的药材放进竹盘,轻轻筛了筛,道:“你们出去的时候,我已经找人问过了。那艘沉船之所以没有同时打捞出来,就是因为周围有乱流。现在已经入冬,水温太低,比当初更加艰难,就算是最好的水鬼,只怕也不敢轻易尝试。”
填饱了肚子,萧平旌的心情恢复得也很快,三两口将手上的汤包吃完,拍了拍手,跨到林奚对面坐下,笑眯眯道:“林姑娘,我在琅琊阁上有个绰号,你猜猜是什么?”
林奚抬起眼帘扫了他一眼,根本不想接这句话。
萧平旌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来回翻了两下,得意地道:“琅琊天池里的寒晶石,不知道被我这只手摸出来多少。论起水性,我在琅琊阁那可是声名赫赫,人称寒潭小神龙……”
旁边正喝茶的萧元启一个忍不住,噗得喷出一口水来。本想努力稳着的林奚将脸稍稍侧向一边,最后也没能稳住,抿着唇角笑了一下。
萧平旌隔着桌子凑近她,一双黑瞳闪亮如星,欢声道:“笑了,终于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笑呢。”
这些故意引逗林奚发笑的话虽然说得轻松,但萧平旌心里明白此事并不容易。吃过早饭,他换了件束袖箭衣出了门,三两下便甩掉根本追不上他的几个眼线,悄悄来到安置四个人证的地方,叫那名劫后余生的船老大把当晚出事的地点详细给他画出来。
被追杀了这么久,再笨的人也知道这位长林二公子如今已是他们能活命的最后依凭。劫后余生的船老大对于他的要求是字字听从,极为认真地回想了许久,一笔笔在绢巾上描出河道的图形和沉船的位置。
萧元启这张脸现在已经很是显眼,为免再次生变,也为了行动隐秘,萧平旌劝说他留在了城里,只与林奚两个人悄悄出城,雇了条小船下水。
冬日风雨极少,峡谷之间的河面十分平静。萧平旌在后面摇着桨,林奚手拿绢巾依靠图形确认着位置,细细对比了半日,方道:“停下吧,应该就是这里了。”
萧平旌放下桨,伸头瞄了一眼绢巾,也同意地点点头,站起身,弯腰先脱下靴子。
林奚心头到底有些不安,叮嘱道:“老船工都说这里水流很古怪,你要小心。”
萧平旌回了她甚是自信的一笑,将脱下的外袍丢进船舱,拉伸四肢活动了一会儿,入水前又将脖子上的皮质项圈取下,小心地交到林奚手里,“这个不宜沾水,你帮我拿着。”
贴身佩戴的小银锁刚刚离开人体,暖暖的余温犹存。由于是战时匆忙间打制的,锁面上的花纹并不繁丽,但却擦拭得异常光亮,不见半点暗沉。
别的暂且不说,那么多年前急急订下的一桩婚约能被守得如此郑重,长林府的诚意当是毋庸置疑。林奚的指尖轻轻拂过银锁边缘的莲瓣,又望向萧平旌入水处的涟漪,突然间有些心乱如麻,不由自主地发起呆来。
这一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船在微波中轻轻一荡,她猛地惊醒,这才发觉湖面已静,萧平旌入水的时间显然已经很长,不禁站了起来,展目向四周更远的水域望去。
鱼鳞般的点点光斑铺满湖面,映着近午的阳光,闪得人心头微颤。林奚茫然张望着,双手渐渐按上前胸,正在不知所措之际,身后突然水花溅起,萧平旌破水而出,攀在船舷上向她弹了一指水珠。
林奚在未及掩饰之前,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萧平旌笑弯了眉眼,道:“这位置真的没画错,我已经看到船骸了。不过现在也不知道要找些什么,可能得多潜下去几次。你记住啊,我能在水里停留的时间,比刚才大约要多一倍。”
林奚心跳未平,故意板起了脸,“既然你能停那么久,现在浮上来干什么?”
“你多胆小啊,”萧平旌抹了抹头上的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我要是不上来跟你说一声,把你给吓着了怎么办?”
这句话说得温软体贴,却又带着一丝调笑的味道。有些羞恼的医女还没想好该如何反应,他已经返身又扎进了水面,下潜时足尖用力拍打出的波纹圈圈荡开,将这叶小舟推得轻轻晃动起来。
这第二次潜下,时间果然又长了些,许久后才能看到那黑发的头颅再次出现,浮在水面上稍歇片刻又扎下去,连续数回,最后一次他攀在船舷上,大口喘着气,脸色已有些微微发青。
林奚皱起眉头,道:“何必着急呢?你若潜得过深,时间太长,必对心肺有损。今日若是不成,就明天再来吧。”
萧平旌趴在船边稍稍喘平,突然向她一笑,另一只沉在水下的手哗地抬起,将一块长方形木板丢进船舱内。
林奚讶然地看了过去,“这是什么?”
萧平旌翻身跳上小船,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物证。”
林奚眉尖一跳,忙俯身拿起木板细细察看。这块板材木料极厚,大约两尺长,一尺宽,久沉水底这么久也未见明显腐坏,只是边缘有些奇怪的整齐断口,似乎涂着什么无色的胶状物,捻摸后指尖十分粘连。
“这种东西我知道,是乌垩粉和蚕胶掺和制成的,十分牢固,起码要下水浸泡好几天才可能被溶断,长途出海时会用来处置紧急的船体伤损,极难被提前察觉,可一旦遇到撞击损伤,却又非常脆弱。”萧平旌拿布巾匆匆擦了水,将湿漉漉的额发捋到脑后,“我在水下看得清楚,船体上有好几个断口处,全都有同样的凝胶。”
截断补给,堵塞航道,断的就是前线将士的命脉。甘州之后起码有五州之地是一马平川,如果守城的不是长林世子,如果他当时没有撑住……林奚只大略想象了一下,心头便不禁有些发冷。
萧平旌的面颊也已经紧绷了起来,看着这块船板的视线寒厉如刀,“不管这些人想干什么,我绝对不会忘记……北境前线的累累尸骨,我兄长在甘州城的当胸一箭,全都是由此而起。”
长林二公子在虎弯峡的这份巨大收获,此刻的张庆庾当然一无所知。不过他到底在大同府为官已久,岸边两艘船骸被段桐舟烧掉一干二净这件事,他还是当晚就得到了消息。
张庆庾自己很清楚,除了安排收买船工外,他没有干过其他多余的事,那些船骸上还能有什么让秦师爷感到不安的东西,他根本连想都不敢细想。
“恩师派你来跟我商定的,原本只是让这批货船意外搁浅,延迟耽搁几日而已。只不过当晚遇到暴雨,不小心才会失了分寸,闹成如今这个样子……”越说越气的张庆庾逼上前一步,紧盯住段桐舟的眼睛,“难道我想错了?难道从一开始恩师大人所打算的,就是要做得这么绝吗?”
段桐舟对于他的激动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淡淡答了一句:“府台大人,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此刻你再说什么原本怎么样、打算怎么样,还有什么意思呢?”
张庆庾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地跌坐在椅中,只觉得全身虚软,站也站不起来。
事到如今,这位全身虚软站也站不起来府台大人已不值得段桐舟再多费神,他抛下这样一句话后便离开了书房,径直穿过府衙前院,来到仅有一条巷道之隔的参领府。
刚刚当值回来的钱参领一眼看见他,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发僵,后退了一步,视线稍显闪躲。
“昨天夜里我跟你说的话,你说要再想想,不知现在想好了没有?”段桐舟并不打算过多迂回,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跟府台大人并不一样,孤身在此,又没有妻儿老小,只要有足够的银子,何须陪着他一起等死?”
钱参领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本能地向院外望了望,声调甚是虚弱,“师爷……我跟着府台大人可是有七八年了……”
“正因为你跟了他够久,所以你知道的东西,才会比别人更多。”段桐舟的语气虽淡,威压之意却不浅,“你告诉我,张大人说他已经毁去了所有与京城往来的书文,是真的吗?”
钱参领低头不答,但沉默本身也算是个答案,段桐舟心里明白,冷冷笑了起来,“看来还是留了一些。这些书文都藏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钱参领摇了摇头,一看段桐舟的表情,忙又补充一句,“我没查探过,是真的不知道。”
“时间不多了。对方等得起,我们可等不起,所以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查探。”段桐舟瞥了一眼他额角渗出的冷汗,又多逼近了两步,“我急着从京城赶过来,身边只带了几十个人,好些地方必须仰仗钱参领,所以给你的条件才会那么优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还望你好生把握。”
段桐舟既然能够名登琅琊,心志和毅力自然远非常人可比。在向钱参领不断施压的同时,他也没有轻易放弃其他的努力,依然锲而不舍地追查着人证的下落。
当初包抄莱阳侯五个院落的消息究竟是怎么走漏出去的,就是他目前正在追查的重点。
由于牵涉的人多,关系又太过交错杂乱,这件事乍看起来根本无法梳理清楚。不过在段桐舟的眼里,只要赏金够重手段够狠,这世上就没有理不开的线团。他软硬兼施,一面严罚立威,一面悬出重赏,所有曾打听过那日搜捕行动的人,这几日陆陆续续都给揪了出来,由他手下精于刑讯之人加紧拷问,以求能挖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工夫不负有心人,在钱参领同意为他效力的第二天,段桐舟也同时得到了等待已久的回报。
上次来大同府时,段桐舟未雨绸缪,预先已经买下了一个靠近府衙的三进院落,所以这次没有住在张庆庾安排的地方。这个院落独门独户,进出来往十分自由,主屋后还有一个大小合适的院中院,被他暗中抓来的人全数在此审问。
那个令他十分惊喜的突破口,就来自于这个临时改设的刑房。
衙役小垌在一处草料场当差,是大同本地人,因为扶风堂曾免费救治过他父亲的病,一直心怀感激,时常去送些果蔬之物表达谢意,久而久之便认识了不少堂内的人。针对莱阳侯行动那一天,他也被钱参领征调了过去,借机帮着打听传递了不少消息。段桐舟派手下层层追查,前一天刚刚查到他,当晚便抓进了刑房内拷问。
扶风堂现在已是明着卷入,单单招认出是医坊指使的并没什么用。小垌毕竟只是个普通人,熬刑不过,拼命想着还有什么能保住自己性命的,想了一天,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件事。
“一个废酒坊?城里有间废酒坊并不稀奇,你凭什么觉得我要找的人就藏在那里?”
面对段桐舟阴冷的眼神,小垌颤抖成一团,小声道:“前两天……小的在那附近,遇见过扶风堂的云大娘……从那个方向过来。小的去打招呼,她说……是出来给姑娘买东西的。可小的知道,那一片儿,没什么集市,也没有店铺……”
这条线索直指人证可能的藏身之所,委实太过重要,就连段桐舟也忍不住有些头脑发烫,急忙掐着虎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几次直接或间接的交锋之后,大同府里对峙的双方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