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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七上八下,找不到归处。
上官蕙见完礼,依然低垂着头,在丫头的扶侍下,轻婉退回屏风后去了。陈浩南的眼睛仍然忍不住一直追随着她、和她消失的方向。白芷滴溜溜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眼,不说话,待到转过屏风后面,却向江离挤眉弄眼,“吃吃吃”笑起来,这轻笑声传出外面去,陈浩南顿觉手足无措,心里又痒又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上官夫人却极是闲定从容样,只管向屏风后头叱了一声,满面堆下笑来向陈浩南嘘寒问暖。上官老爷也是极慈祥样子,谈谈圣贤道理、说说京中风物、问问沙场经纬,陈浩南渐渐镇定下来,霞光已向晚,说不得灯烛荧煌,筵展金杯、席铺玉盏,接风洗尘好番扰嚷,这一天才算过去。
那边深闺里,白芷忍不住向上官蕙道:“小姐,那陈家少爷好生无礼呢。小姐自然是生得好看,他怎么像是把魂丢了?”上官蕙当头便啐她一口:“休得胡说。”她却还要说下去:“就是嘛!都说美女英雄,这英雄看起来可呆了点,老爷和夫人倒好像挺喜欢他的。他可会成为咱们姑爷不?”
这丫头可也太敢说了!上官蕙两腮滚滚的红云上来,斥道:“白芷!这种不规矩的话,可再不许说了!——你倒学学江离呢。”
江离微微一笑,眼观鼻、鼻观心,继续规规矩矩的泡茶。白芷满肚子不服气把你乜了一眼,难免腹诽一把“这等木头人儿,倒要我学什么?”可总算是闭了嘴。
呵,白芷只知道说什么“英雄美人”,却不知英雄看中了什么东西不妨无礼一点、倒能显出可爱呆气,美人却要表现含蓄韵致、遮掩了冰雪聪明,这才是天地正道吧。而丫头——丫头总要有个老成妥贴的、好照顾着小姐,可也要有个愚蠢吵闹的、才能衬出小姐的风韵。
所以白芷纵然学不了江离、又何必学她?小姐的身边,必然要有一个江离、也要有个白芷,这才合理。
这个世界,只要存在的东西,都是如此合理呢。
江离凝眸看茶具中慢慢烹出清香水烟,不小心出了神,唇角微微滑出个笑来。
几天之后,陈浩南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心坎中的美人儿。
那时上官蕙在花园中一个亭子上抚琴,天色依然是云淡风轻,有早回的燕子剪过云心。两个侍女侍立在小姐身后。当时陈浩南没有来,白芷努力的欣赏小姐的高雅琴音,却忍不住悄悄的打呵欠,江离只管袖了手只管看着自己鼻尖。
琴是个很雅的东西。上官蕙的琴是伏羲的古制,用梧桐的中段,胶上天马的马尾,青白石点出阴阳,饰以八宝,再用松烟细心熏过,她从小用它,每个人都夸琴有多漂亮、小姐弹得有多好。但是恐怕只有江离才最清楚的知道,这把琴有多重。
抱琴是江离的职责。从小姐的琴房到后花园,要走五百八十步,再上到小姐最欣赏的弹琴地点枕竹轩,要上一百三十级台阶。小姐心情不好时,会更加文雅,文雅的意思就是“走得慢”,她们就要走得更久一点。——所以注定了江离要讨厌琴,再雅也讨厌,连带着恨琴音,再好听也恨。
然后,陈浩南他来了。
琴音悠扬,本来就为招人来的。陈浩南呢,他虽然也不懂啥琴,但总算生着一对耳朵,自从被招待住在这座美丽的府院里,一得空就四处乱走,忽然听见有人弹琴,怎么不过来看看?一看,果然是仙子妹妹,顿时如痴如醉,却不敢惊扰她,老老实实立在一边,纵然听不懂她弹的是什么,听在耳朵里,总归是有如仙乐了一曲仙乐抚完,千回百转,他和她却没有什么话说。小姐慢慢收起琴拨子,织锦葱绿洒金的袖子就滑上去一些,露出十根尖尖的玉指,指尖上有红红的蔻丹。
“白芷,”她终于轻唤,声音有如啭莺,“怎么蓄着百合香,没的冲乱了这里的竹叶清香。原是要焚含烟阁的‘翠云天’才合宜的,好蠢丫头嗳——倒惹的南哥哥见笑了。”
“见笑?哪里哪里。”陈浩南有点手足无措:他是粗人,并不懂什么香,可是——“只要有蕙妹在这里,无论什么香……都是好的。”
于是她就笑了,她一笑,他就好象撞了什么仙缘一样,被抬举到天上了。
一旁白芷却把大眼睛一斜、嘴唇一嘟,显得很是委屈样,若敢开口,必分辩说一直也都有点百合香,怎见得就冲乱了,纵真错了时,何以偏此时当着外人面挑这事儿训人,教人面子上好生下不来。
江离肚子里悄悄叹口气:拿这香说事,既可以打破沉默、又可以表现自己的品位、还可以亮亮自己莺啼燕啭的声音,一举三得的事,此时不挑它说,更要等什么时候?小姐是至聪颖的人。而丫头……丫头的面子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顾惜?
白芷心气原是太高了,不是什么好事。岂不知藏拙守愚方是本分呢?而且陈浩南见她脸上委屈,还觉得诧异:被小姐这样的美人教训,在他是求都求不来的美事,还委屈什么?
不过终是见不得年轻女孩子难堪,他搭讪道:“这是表妹的侍女吧?——白芷,这名字灵透,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白芷就笑了起来。小姐也抿嘴一笑:“这两字原是用的古书中香草名,难得四哥哥喜欢。”
第三十五章
一句比较文雅的话突然到了陈浩南的嘴边,于是他赶紧说了出来:“美人香草,相得益彰。”
上官蕙于是又笑了。
白芷立刻抛给江离一个夸张的眼神,那意思是:酸!
江离忍着笑,强把眼光移到亭外去。
酸固然是酸,肉要麻了、牙要倒了,当事人倒还甘之如饴,想来“感情”这种东西果然具有杀伤力……然而这,关丫头们什么事呢?
譬如名字,丫头的名字原就是由着小姐取的,小姐是香草、兴致又高,丫头们都随着就是了,灵不灵透有什么关系呢?又譬如感情,他纵然是个粗人,只要少年英雄意气扬扬,有了种田野里新鲜的魅力,叫小姐私心下看中了,那丫头只需在旁陪侍就是。成与不成、日后作小姐的陪房将侍奉何等样人,如何去计较、所以又有什么相干啊?表哥表妹楼台会,原本就美丽得活似一出折子戏,可是有些人,却注定只是戏中陪过场的道具,那末便睁大眼睛看着罢,能好好活着看出戏,也是件乐事呵。
风动竹摇,叶叶声声皆是情。上官蕙垂下眼睛,又拨起一曲。
眼睛垂着,心里却在看他,手下格外的缠绵,简直可写出“游园惊梦”四字;他看着琴,真正看的是抚琴的手,心里话若说出来只怕就是一曲“凤求凰”;白芷侍立小姐身后,笑得惟恐天下不乱,忽而又变凝重。大概已想到“拷红”一折。
真实的事情,怎么会这么像戏文呢?江离唇角勾出一抹促狭的笑。
一只蜘蛛扯着丝落在石桌脚旁,出现在陈浩南视野范围里。空中懒洋洋荡了半圈,忽然八只脚捧着肚子颤抖不已,如捧腹大笑状!
天哪,不是他眼花了吧?一只蜘蛛在大笑?!
陈浩南吓得猛然抬起头,撞见一双灰蒙蒙的眸子,目光深深的叫人看不透,而唇角勾着一抹笑。不知是在笑别人还是笑自己,隐隐似一个巫。
这是主何吉凶?陈浩南仓皇的看看上官蕙,上官蕙仍然羞涩低头;看看白芷。白芷还在发呆;看看蜘蛛,蜘蛛不见了;看看江离,江离已经将目光避到亭外去。于是陈浩南也只有惶惑着勾下头来,当日仗剑江湖的英雄意气。竟不知是丢到哪个旮旯里了。
以后的几个月。陈浩南一直寄住在上官的府第中,忽然养成了每天散步的习惯。而自小娴静的上官蕙变得越来越多的喜欢聊天——说是聊天,多半还是自言自语罢——而且多半是对着江离。
这个出奇沉静的丫头,平常绝不多嘴,答话却句句在人心坎上,自然比白芷可人意。白芷一向觉得自己最聪明伶俐,见到小姐一天比一天亲近江离,心里难免老大的不舒服。然而江离的应答方式,她永远学不来。正如她的说话方式,江离也学不来。上官蕙何尝不知道白芷有白芷的可爱之处,但要吐露这甜蜜慌乱的心声,终还要对着江离。
她曾坐在绮窗前,将牡丹一瓣一瓣揉碎,芳心辗转、乱红横地,多少疑虑不知向何处去卜问,说出来不过一句:“今天又遇见了他,是他有心找我……还是天的安排,江离?”
这话问得其实很蠢:两个人都不停在园子里乱走,若是一天只碰见一遭,那就算老天不照顾。怎的说今天又碰上了,便是“天的安排”?没的叫人骇笑!但到底问出来了,江离却断然不会笑她,只低声柔气回答:“小姐这样尊贵,一定有天照顾的。”语气里没来由的笃定,叫她心一暖,也开始相信她与他受命于天,这美丽的信仰将保证她的故事拥有完美收稍。
她也曾倚在棋坪边,把粒白子在指间慢慢拈过,晓得菱镜中映了自己的影子,笑意便像花一样慢慢绽放出来,但还要忍不住问:“美人香草……我真的很美吗,江离?”
江离并不回答,只瞅着她笑。瞅得上官蕙都不好意思了,嗔道:“这丫头舌头怎么了?敢是给猫吃了?”江离方对她轻轻答道:“小姐真美。”于是上官蕙方才能放心又羞怯的笑起来,回头细细端详菱镜中的影子,开始真心相信:自己是如此之美,让人倾倒。
她也曾将《老》《庄》盍在《诗经》上,拣起《断肠集》,翻上两页,终还放下,问:“这像不像个传奇?——爹爹妈妈会不会反对?——你怎么不说话?”江离微笑着,将头缓缓摇着:“江离不知该说什么。”
该说什么呢?传奇罢,任何爱情,终是了,也是个俗套的传奇。然而当事人心中的患得患失,却叫这样的俗套中开出罂粟花来。其实,任人想也知道,老爷夫人若是看不上这个少年英雄,当初恐怕就不会叫她出来相见,后来更不会对他们的私会睁只眼闭只眼。可是这终是不笃定的,说不出口的,将那种种磨难一一幻想过,苦痛中别有种叫人激荡的快活。会反对吗?不会反对吗?何必说清。原是这般自寻苦恼的滋味呀!
天渐渐的热了。
种种粉白嫣红的花儿,纷纷开遍园林、又纷纷谢去。人的夹袄换作单衫、再换作纱衣,又是一年春来春去,河上柳飞、四季空回。
春天总是要去的,去时除了满地落花,什么都不曾带走。可是在人世间,有的心情一旦开放,就再也不能凋残。
上官蕙住的似锦阁中,终日供着雪白香花,为了取凉,青石板都用井水泼过,吹过的风便带了清冽的味道。但阁中主人两颊却终日烧着点红霞,目光老是那么灼灼的明亮着,闺中絮语时,用词也越来越大胆了:“真是个粗人,怎么又这么叫人爱?——江离,怎么不答话?嗳真是个笨丫头,你不知道什么叫做爱。”
江离唇边噙着的那抹微笑,怔怔的褪下颜色。
是的,爱。再怎么洞悉世情、聪明出尘,惟有这句话是参不破的。她不懂爱。
这是她唯一不能懂得的东西。
上官蕙见江离神色黯淡了,只当她是忧虑日后归宿,到底是自幼相从的主仆,心中也觉不忍,忙携她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