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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顷棠进院的时候,司檀裹一件雪狐斗篷,正郁郁独坐廊下。瘦小可怜的身影背对院门,手中攥一把滴着冰珠的雪,低头凝思间,动也不动,也不知她到底在想着什么。
被他以各种方法逼着进食,如今的她,虽没有之前那么娇俏圆润,可也不再像刚来时那样,瘦得不能见风。尤其那张小脸,退去暗黄,添了几分乳腻肉感,大致算是重归属于常人的正常色泽。
只不过,还是瘦得太严重。微绽双靥,恍如浸染美酒的纯然笑意,再也没有于她脸上汇集过。那双失了往日神采的水瞳,呆滞无神之时,潋滟秋意被掩盖的毫无踪迹可寻。
是可惜了。
风顷棠眉峰微动,撩袍举步时,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我府内仆役来回奔忙着收拾烂摊子,你竟能静得下心来院里赏雪?”
司檀听到声音就知道是他。雪狐斗篷下,掌中残雪融尽,清露一滴滴顺着指缝流下,再归于一地绵白。
她根本就懒得回头看他一眼。
风顷棠也不意外,转而绕过她身旁,在她面前站定,“是不是我一日不给你镇魂珠,你一不高兴,要将我这府邸烧干净了才罢休?”
司檀垂目凝视水滴落在雪地里,流下的一堆凹陷印记,道:“我听不懂将军在说什么。”
风顷棠鼻音拔高,不由冷哼,“你听不懂,你怕是比谁都懂吧?”
如此耐人寻味之言,司檀不答不应,不点头,亦不否认。只当自己是真的听不懂。
风顷棠寻一处落座,背靠廊柱,微一侧眸,毫不回避地打量起她来。道:“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么让人刮目相看的一面,我以为,你只会缩在角落里哭呢!”
司檀抬眸,恍如无底深泉般的眼睛,卷带一丝微光,不躲不避地迎上他轻挑微眯的狭长凤眸,“将军一直说自己有钱,我以为,你不会在乎这么几间破房子的。”
“呵?”敢明目张胆拿话揶揄他。破房子?他的书楼、藏库、茶阁,哪处不是能工巧匠精心建造的,哪里破了?
风顷棠一时被她噎得极为无言以对。怔愣半晌,才勉强隐去面上的炭色,肃然横目,道:“这些日子,我不依依找你算账,你胆儿肥了?”
司檀漠然转头,视线远放庭前被积雪堆砌的梨树,“将军若是无事,便走吧。”
“我的院子,你鸠占鹊巢,还敢撵我?”
司檀一字一顿,道:“我,只要镇魂珠——”
“将军愿意肯将它拿出来,我自会将这鹊巢还给你。”
又是镇魂珠。每次他只要往这院里一来,她要么不说话,要么出言呛人,倒是这一句,从来没变过。
“我看你还是别费心思了。我若不自己拿出来,你是找不到的。”风顷棠眉目微垂,浅勾唇角,笑了笑。
待捕捉到她面上划过的一抹惊惶,倾身凑上前说道:“如果我是你,与其盲目放火,不如好吃好喝的将自己养的白白胖胖,指不定哪天伺候的我心情好,自会拿出来赏你。”
“滚——”司檀彻底怒了。
“动不动生气的人,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风顷棠不怒亦不恼,一副不知脸皮多厚的模样,笑道:“你那宝贝夫君都不管你了,与其为他忍受折磨,倒不如好好考虑考虑。别说是一枚镇魂珠,将我哄高兴了……”
司檀愤而抠起立柱上的积雪,不待他将那浪荡风流的话说完,只听砰的一声低响,满手绵白迅捷穿梭出去,好巧不巧地盖在了风顷棠的脸上。
硬生生地,将他还未出口的那句“星星都给”和着满嘴冰凉,点滴不余地给憋进了肚子里。
“你……”不知是惊诧,还是被那一把雪水冻结了筋脉,风顷棠好半晌才站起身,立在原地晃了晃,抖掉满脸寒气。
真是好大的胆子!
司檀无心理会他有多抓狂,揉了揉眼中弥漫不止的水汽,狠狠摔上房门……
“小姐——”见司檀进来,卓焉解下她的斗篷,叠放好,将堆火的炉盖依依掀开,好让房中温度升的快一点。
司檀也不说话,径直走往榻前,掀开棉帐缩了进去。
夜里凛风呼啸催枝,席卷飞雪,拍打地门窗砰砰作响。透过缝隙钻进室内的凉气,吹熄摇曳的灯火,迫使低垂的棉帐左右摇晃。
司檀又是被吓醒的。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习惯地伸出手,往一侧摸了摸。可除了一片冰冷,再往外便是一截抽醒她的陌生纹路。
她不在家,她的身边也没有闻亦。
——“你那宝贝夫君都不管你了。”
他都不管你了。
一道道穿透黑夜的刺耳回声响彻耳边,司檀眼中存蓄良久的湿气便再也挡不住了……
寒风肆无忌惮地摩擦着房门里外,携一阵恍如厉鬼群游人间般的凄冽哀嚎。司檀低声抽泣着蜷缩在榻上,扯了扯毫无温度的棉被。阴冷环绕开来,使得她抽离梦魇之后的悸栗久不消散不说,竟愈发浓沉无边。
她怕。怕这样的黑暗,怕这样的冰冷,更怕这么孤单单的一个人。
他说要她害怕了就躲在榻上。她躲了,可是她的恐惧并没有消减一丝一毫。
哐当一声巨响,原严实闭合的木门不知何故竟迎雪大开。冽风入内,穿透层层纱幔的围堵,直往榻上冲击过来。
司檀怕极了。可是卓焉住在隔壁,魑阴没有回来。她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浑身颤抖地紧抓着棉被一角。
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猛灌进内室的风雪逐步停歇,木门归静,院外的稀碎声响也慢慢变小。
待高悬的心头稍有平静,司檀轻掀起帐幔下了榻。她想将门掩上,想让自外而内的冰冷来得不那么猛烈……
光脚触上地板,冰冷贯穿四肢百骸。司檀找不到鞋子,轻吸口气,摸索着去往门口。
刚绕过屏风,飕飕凉意蹭过耳边,司檀圆睁双目,凌乱的呼吸越发不由自己起来。
她隐约看到,房门口,闪过一抹飘忽浅影。恍如阴云蔽月华,只那么一瞬,她不敢相信地眨了眼的时间,那濯濯清清的光芒便骤然消失。
“闻亦……”
是闻亦回来了吗?是他来看她了?
还是……她又看错了呢?
不。司檀来不及细思慢想,提着松垮的衣裙,追着那道光芒便跑了出去。
冽风如刃剥刮薄肉,一丝丝钻入脖颈,冷得发疼。凄厉怒嚎的寒风穿枝肆虐,吹落一地茫茫银装。
“闻亦——”
司檀呼喊着,顺着檐廊一路找,漫无目的地,就凭着感觉中的方向。四壁灯火早已被吹的干净,唯有堆积在地面,那恍如玉毯的白雪莹然生着辉光。
微弱的,好比此刻她稍显虚浮的脚步、浅乱的呼吸,以及她心中那点滴的希望。
她扶着立柱,光脚踩在绵软且刺骨的雪地,一步又一步,远离尚有温度的长廊,深入到她不知去往何处的寒凉中。
“闻亦……”上下打颤的贝齿狠咬向唇瓣,她轻唤的声音埋没在寒风里,抱臂前行的速度因为一点点僵硬下来的四肢而缓了下来。
司檀迷茫地环顾荒寂寥寥的庭院,满眼除了凄凄苍木,什么也没有。
她又找不到了……找不到一丝一缕有关于他的气息,找不到一点一滴有关于他的温度。
司檀终于没有了力气。她扶墙缓缓下蹲,缩在跟脚阴潮的角落里。被抽尽的精力散落在雪间,霎时被埋藏的了无痕迹。
司檀抖着肩膀,温热的洪流浸染满脸冰冷,冲一条条溢满失魂落魄的沟壑,
“闻亦,我这次,又没有穿鞋……”
她都没有穿鞋瞎跑,为什么他还不出来斥责她。
她浑身都冷,冷的僵硬。他为什么不出现?就像之前一样,狠掐一把她的脸,说一句:“傻,冷了为什么还要跑出来?”
他真的不再管她了吗?
司檀半趴在灰墙里,埋在暗影中的瘦小身躯被寒风凌虐的瑟瑟发颤。薄雾阻挡了她的视线,渐趋昏沉的朦胧感席卷上来,逼得她的额头胀裂般的疼……
天亮了,满室金缕。全身被暖意笼罩,驱散了渗入骨髓的冷。司檀缓缓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榻上。
“闻亦……”她惊呼一声爬起身,正要下榻,沉重的脑袋隐有蜂鸣四向环绕,直教她费足力,也难支撑起单薄的身体。
“小姐,您感觉怎么样了,头还痛吗?”卓焉搀扶起她摇摇欲坠的身躯,一脸担忧地探手伸在她额前。
司檀紧锁着她的手,“我怎么回来的?”
“什么怎么回来的?”卓焉一脸迷茫地眨巴着眼睛,“小姐不会是发了热不退,烧糊涂了?”
卓焉不知道?那她是怎么回来的?
她没有看错,真的是闻亦来了?司檀推开卓焉,踉踉跄跄地往院外跑,
“闻亦……”
她刚踏出门槛,便被一道高大的身影阻了去路。挺拔的身形,宽阔的臂膀,定然往内时,逼得她一步步后退。
风顷棠银甲未卸,手中双刃长戟在握,鹰眸扫过她衣衫下,高隆到超于她自身体格的腹部,阴沉的面容宛若雷雨交加中的染墨夜空。
“你要去哪儿?”
司檀脊背碰向木柱,知晓退无可退,才撑着后方站定脚步,道:“是你?”
风顷棠疑惑。
“是你将我带回来的?”
风顷棠面色紧绷,没有应答。
司檀眸乍转赤红,干枯发颤的两手一点点抬起,狠力将宛若高墙的身躯推了过去。
“谁让你带我回来的?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她失控地指着风顷棠,盛燃的火焰,全然吞噬去她的惧怕,连同她残存无多的理智一并掩盖去。
“你在疯言疯语地胡说什么?”风顷棠手中银戟脱手,闷响震肺。他上前一步,胸中翻涌狂潮含盖几许闷恼,几许疲惫。紧扣着司檀肩头的两手,不自觉锁了再锁,“你睁眼睛看清楚,我不是闻亦,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你。”
“谁让你迁就的?”司檀感觉自己已经在发疯了,闷烦与狂躁,将她原就不太顺畅的呼吸绕的愈发凌乱。
愤然挣脱开钳制她的力道,司檀已毫无当初的安静乖顺,像是受伤发怒的狂狮,跌跌撞撞地游走在令她窒息的房间。
“你是有病吗?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
她随手抡起一物就砸了出去,完全不管不顾地,挥舞着两手,见什么扫什么,见什么摔什么。
她都见到闻亦了,她明明见到了。她再等等,只要再等等就能看见他的……
风顷棠隐忍到迸发的边沿,冷着脸,一把制住了发疯乱扯中的司檀,“够了。”
“为什么要带我回来……”
司檀颓败地滑坐在地,晕开哀怨与苦痛的眼睛里毫无灵光,且满满的都是泪。
风顷棠收回了放空的手,垂目将眼前一幕收拢在眼底,良久的静然而立,沉默无言。
他以为,多留她一时,她对自己的折磨就会减弱一分。她的痛楚,她的悲伤,也会随之减轻一点。
而今看来,他错了。
她真的是宁愿陪闻亦一起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一刻。
这里真有那么差吗?风顷棠不禁自我怀疑起来,环视一周,见都是合乎他心思的陈设,他的矛盾、纠结,疯狂搅缠地乱了他的心神。
“等你养好病,我会放你离开。”
沉吟片刻,他不去看即将浮在她脸上、可驱散里外阴霾的欣然,漠然转了身,道:“连同镇魂珠,也一起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