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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矫健如风的身影飞跃而出,石破天惊。
他脸上戴着白玉制的假面,缀着华丽的雉羽,手中擎着一柄寒刃,其身昂藏七尺,霞明玉映,光耀夺目,此等风华,唯是春君苏阖。他出现时,天地静止,之后,鼓声又起,由轻转重,由缓转疾,莹白的假面后,双眼明亮如炬,手中神器直指敌人:“——杀!”这一声厉喝,似能震天动地。
自古来,饰演春君者,必是龙霆军中的佼佼者。对这帮少年来说,如能扮演春君,乃无上之荣誉。况且,演绎春君者,宴后必得王上赏赐,之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因此,每年遴选春君,竞争都十分激烈,不仅要通过层层比试,其相貌、文采等等,无一不在考核之列,所以,台上的春君苏阖,俨可说是龙霆军中第一人。
“这个春君不错,”齐王在位三十年有余,对祭舞早不觉新鲜,可今年的春君却极不一般,他对赵黔道,“比之卿当年又如何?”赵将军亦是龙霆军出身,自年少时便侍奉天子左右,他抱了抱拳,如实道:“黔远不及他。”季容笑了笑:“是将军过谦了。”话是如此,国君的双眼,却不曾从台上的春君移开过。
苏阖为九天上的春神下凡,集万军之力和世间之美,如要演得神似,质弱一分不可,粗野一分亦不可。台上的那少年宛若春神托身,静时如无物,动时似游龙,收放自如,手里的刀凌厉肃杀,一套舞下来,可说是荡气回肠,美得惊心动魄。
祭舞慢慢到了高潮的部分,鼓声若惊雷阵阵,春君和鹄昊决战于神州,最后一幕,鹄昊手中剑刃一刺,春君本该闪避而过,然此剑稍有偏差,挑断了春君代面上的系绳。两人同是一怔,春君反应极快,一个旋身,披风如飞絮展扬,代面落地之际,刀身亦同时间穿过鹄昊腋下。座上的观者,包括齐王在内,就见那油亮如墨的长发倾泻而下,“春君”露出真容,竟是一形貌妍丽的少年。
鼓声一止,他便放下刀刃,速速跪地,向齐王拱拳下拜,声音洪亮道:“无极有失,请王上降罪!”
第四章
祭舞为大祭中最重要的环节,自是不能出一星半点的差错。无极一请罪,另一扮演鹄昊的少年亦到他身边一跪,摘下青铜面,同是一个面目俊朗的好儿郎。他拱拳道:“禀王上,此实非一人之过,樊通亦有失,请王上降罪。”跟着,台上的龙霆军皆放下刀剑,齐齐向国君下跪请罪。
季容缓缓看向闵后,闵后算不上一个极美的女子,可她婉约大方,无论是处事或仪态,都尽显国母之威仪。最重要的是,她深明国君的心思。
便看闵后温婉一笑:“虽不及十全十美,然春神毕竟非我等凡人所能匹及,何来完善尽美之说,如此也算够精妙绝伦了。”闵后一出言,下方一个老臣亦跟着附和:“王后所言极是,此外,祭舞实为后人所编纂,力图还原春君之风华,今最后那一剑,俨可说是画龙点睛之笔,再说,罪不责众,请王上开恩。”
季容本就不欲罪责任何一人,这下有了闵后和臣子给的台阶,便道:“王后和张卿所言,寡人深以为然,诸位就起罢。”
“谢王上!”少年们的声音响如洪钟,仿佛能震入心扉。季容暗中看了一眼座上的众诸侯,他们面上虽不如何,可眼里都无一丝喜意,必是震慑于齐王的麾下,竟有如此多的少年将才。
季容对此很是满意。
少年们齐刷刷地起来,鱼贯出场。樊通站起时,无极仍跪在地上,动也不动,双拳攥得死紧,手背上的青筋突出。樊通将手放在他的肩头上,无极便“唰”地一声起来,退出金麟殿时,在强烈的不甘之下,斗胆回头往王座上瞧去,却冷不丁地对上那一双眸子——王上在看着他!从远处遥望,齐王的眼睛似琉璃一样,仿佛能瞧到人的心底里去。
“无极,走。”又一声催促。无极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到殿门外头,王上在距离他很远的地方了。
宴散,齐王的宫殿里。内侍为王上换下礼服,宽大的漆金鹤屏后,隐隐映出几道人影,那消瘦而高的,便是季容。
“卿可有瞧见楚国公子脸上的神情?”季容今夜饮了不少酒,话也比平时的多,“——就差是在寡人的跟前咬牙切齿了。”
今夜齐国于金麟殿大宴各国诸侯公子,那些人大多以为齐国势弱,其中尤以楚国诸侯最是趾高气扬,饶是在国君面前,都一副傲慢无力的模样。今页众诸侯不仅见识到了齐国的财力,又亲眼看到了齐王身边能者众多,这才短短几十年,齐国就脱胎换骨,如何能不令他们咬牙暗恨?
赵黔站在外头,神色恭谨地应说:“王上圣明,这下,他们想是会安分些了罢。”
“非也。”季容由屏风后走出,他身上穿着缎白色常服,看起来更是朴素淡雅,只看他神色间略带愁容,“这些狼豺虎豹,又怎会甘心落于人后,怕是会趁我齐国强大之前举事。”季容坐在席上,内侍端着盆子进来,赵黔便说一声:“我来。”他拿着水盆到季容脚边跪下,服侍他洗脚。
季容尚是王子时,赵黔便随侍左右。他本为赵家后人,先王听信谗言,杀尽洛云赵氏,赵黔以罪臣之子充入宫籍,后为季容所助,方可免掉去势之苦,以侍卫的身份待在太子身边。齐宫中人人皆知,赵将军是王上的心腹近臣,其妻为闵后之胞妹,而齐王和将军二人间乃少年情谊,君臣关系自是非同一般。
季容正在闭目养神,因日夜操劳国事,他的鬓发已是斑驳灰白,加之面容消瘦,常予人一种羸弱多病的感觉。氤氲火光中,季容突然问:“那个孩子,”他絮絮低语,“无极……叫无极,是罢?”
“是。”赵黔应。
季容微微颔首,带着琢磨的语气道:“确是个可造之才……”又想起说,“说来,寡人还未赏他。”宦官总管嫪丑遂问:“王上,可要奴去叫他来?”
本来夜色已沉,古来戌时便要歇息,然而,季容今夜在殿上大挫各地诸侯锐气,到了这时候仍旧精神抖擞,于是道:“去传无极来见寡人。”
龙霆军为王之亲卫,故众少年都住在齐宫里,除了必要的武术之外,亦要学习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其他的,诸如如兵法、策论等皆缺一不可。这帮少年有的出身齐国贵族,也有的是各地诸王举荐而来,还有极少数诸如无极这等无赫赫家世,却凭王上赏识而带入宫中者,总之,这些人都身世清白,而他们之中,必然将出现白术、长安侯那样的国之栋梁。
今夜,龙霆军在王上跟前献舞,这些少年为了这短短一刻,自半年多前就开始排练,每个人都期盼着能借此得到齐王的青眼,从此平步青云,不想到后来,竟出了这等差池。
而众少年中,当属扮演春君的无极最是失落。无极自编入龙霆军中,已经过去了三年。少年无极才思敏捷,天赋极高,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虽才华更甚,却也比一般人还要努力。这三年来,他日日只睡两个时辰,每日一睁眼便是练武,除此之外,在其他方方面面亦付出旁人没有的十二分努力,早在一年前,他已是战无敌手,俨可说是少年军里第一人。
无极之所以如此拼命,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这一天罢了。他今年满十五,终于可作为春君人选,在王上跟前开脸,在此前,每每幻想到这一刻,少年都夜不可寐,辗转难眠。然而,谁会想到最后却盼来这等结果。
试问少年无极如何甘心,而不止是他,其他人当中,亦有愤愤不平者,将此错全怪哉无极的头上:“看你平时那模样,还当你真有天大的本事,不料今夜这么关键的时候却掉了链子,差点害死所有人!”
龙霆军中少年有上百人,各自成派。无极自入龙霆军以来,备受上头赏识,出尽风头,免不了招人妒恨。这些人多是贵族子弟,出身良好,自然不能容忍自己被一个区区县长之子压在头上,然无极素不和这些人一般见识。
此夜宵禁后,就看那些人闯进屋中。无极坐在炕上,独自饮酒,任是他们说什么都不露声色,反是令来者更加不快。樊通素与无极交好,便挡在两拨人之间道:“此事也非无极一人之过,王上既无怪罪之意,你们又何必得理不饶人?”
“那是王上贤仁,但可没说此事就不予追究。”那人将樊通一把推开,拨开几人,大步走至无极跟前。从头到尾,无极皆像是旁若无人,酒壶对嘴,想来要在今夜大醉一场。
就看来人冷笑道:“你让众兄弟的心血付诸东流,还喝得了酒,果真是心胸宽广啊。”
任是他如何讽刺,无极皆一句不应,来人素是恨他这一副不将自己放在眼中的姿态,倏地一把就将他手里的酒夺去。那双眼这才幽幽转来,两眸漆黑如夜,一眼就看得旁人心中微凉。
无极之美,军中无人不晓。众少年慕无极者,与恨无极者,几乎是一样多。来人虽厌恨无极极甚,猛地见他转来,亦是微微一晃神,后来便暗骂他妖孽,脸上却故作轻佻道:“你费尽心思和我抢这春君之位,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得到,依我之间……”他用手托起无极的脸,低声附耳道,“不如用你这张脸,去伺候王上,想必,也不算浪费了。”
无极定定地坐着,一副不会所动的模样。来人见此法罔效,咬了咬牙,冷哼转身,方踏出几步不到,忽闻连声惊呼,就见无极猛地扑过来,将他死死扼住在地。
两人从屋中扭打到校场,围观者众,有人忙着扯开二人,有人却在一旁叫好,好不热闹。
此时,一人大喊:“赵将军到!”
赵将军为宫中禁军统领,负责宫墙内外的安危,整个龙霆军亦归其所管。众少年就见赵黔和总管嫪丑跨槛而入,赵将军等人老远就听见墙垣内的喧哗声,此下,赵黔走进校场里,寒着脸扫视少年们一圈:“竖子!你们可有将军纪放在眼里!”
当问及何人闹事之时,少年们下意识往无极和另一人瞧去。不等他人将责任推诿到自己身上,无极就站出来,跪在将军跟前道:“禀将军,此事是无极一人之过,无极自甘领罚。”语罢,少年之中就有不服的声音,七嘴八舌地争论。赵黔冷声道:“韩浚。”此人正是和无极起冲突的少年,他垂首踏出,叫了一声“将军”。
“军中私斗,当杖责十下,罚俸三月,你二人明日去惩戒司那里领罚罢。”赵黔又看了眼其他人,“其余之人,都罚俸一月,杖责三下。”
众少年噤若寒蝉,无人再敢吭一声。
“赵将军,”嫪丑一脸客气地提醒道,“先不急着罚人,王上还候着呢。”
赵黔抿了抿唇:“无极。”无极又抱拳应:“是。”
只听赵将军说:“王上有令,命你到秋阳宫面圣。”
少年闻言,猛地将脑袋一抬,两眼无声地睁了睁。
秋阳宫乃齐天子的寝宫,一般上,也做议事之处,大多时候,唯近臣可入。因事出突然,加上不可让齐王久等,无极衣衫未及换,鬓发也微微乱。路上,总管说:“一会儿面见王上,记住,须站在二十步之外,亦不可妄抬眼瞧圣颜。”总管略说了几条规矩,无极静默不应,究竟听进去了多少,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等到了秋阳宫,嫪丑命人通传,无极站在殿外,直等到王传唤他,方抬步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