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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房间刺眼的白墙让李凌超的建模看起来像是一个平面上蠕动的线条。雷一达想要伸手抓住他,告诉他没必要说这些。
但李凌超躲开了。
“而我当时没有任何办法。”
计算机程序语言并不适合讲这些,因为李凌超这段话在雷一达听来缓慢、清晰、冷静。但雷一达又知道这种缓慢清晰冷静并不是真实的,因此他的想象力折磨着他。
“我国联邦政府的税收是整个地球上最高的。人们拼命工作,但钱都被上边的少数人吸走了。你衣食无忧,可以有最基本的娱乐,看他们给你看的电视、小说。但除此之外呢?除此之外你是一个劳动机器,生产线上的一只手而已。大概三十年之前,我们爸妈那代人的时候,至少联邦政府还会费力讨好和哄骗他们,伪装自己是民主国家,给人们一点空间让他们做些小动作。但是十八年前那次经济危机之后,他们就放弃这项支出了。之后又因为经济危机产生了一些政治上的动荡,然后他们就开始解决动荡的源头。”
雷一达摇了摇头:“我们还是跳服务器吧。”
“不想听这些?”
“不想。”
“为什么不想?”
“听这些有什么用?第一,我不想让你回忆童年阴影,我心疼。第二,小安有句歌词,’真理,或拂面的风’,我选风。”
李凌超的嘴角上扬了一些:“小安有次也跟我说过这句。他说二者其实是一样的。你确实比我懂他。”
雷一达耸了耸肩。
“准备好了?”李凌超问他。
“赶紧吧。一会儿时间来不及了。”
跳服务器的感觉让雷一达想起自己上学的时候,有一次考试特别难,他看着满屏的题不会解,最后越看越困,在考场上睡着了。
跳到第290个的时候,雷一达觉得自己的大脑处理不了这些信息,所以开始休息,一切交给李凌超给他的随机程序。然而就在他快睡着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突然被人抓住了。再之后的三十个服务器,是李凌超和他一起跳的。
最后,他们走进了一个类似广场的地方。
广场是圆形,有类似古代罗马斗兽场的那种环形建筑,中间是一个小平台,上边站了一男一女,正在低头交流,两个人上臂都有一段红色皮肤,上边写了编号。周围的环形看台已经基本坐满了,人数之多让雷一达惊讶地张开了嘴。他们是从底层走的,因此雷一达最后才抬头看见环场正中上空的显示区,现在显示区只有一个近球形标志。雷一达仔细看了看,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这次是大会啊。”李凌超在一边自言自语。
说话间,会开始了。
那朵花突然绽放,然后散成无数花瓣,落在每个人的手里,是一份议程。
雷一达手里也有一份,他展开看了看,只有三行字:
1。 组织工作报告(9…11月),报告,报告人:川;
2。 温和反抗是否值得推广,讨论;
3。 扩散运动宣传手段及日期,讨论决策动员。
李凌超并没有看议程,而是直接从环场中心传过,朝四号通道走过去。路过演讲台的时候还和上边站着的男人互相对视点了点头。
他们传过四号通道之后,进入了一个类似李凌超那个房间的那种封闭空间。这空间四周没有明显的墙壁,甚至能透过通道口看见外边环场开会的情况。空间外的“光线”还能射进来,在地上打出长条形、由明到暗的渐变光影。但当雷一达想要退回通道看看的时候,却发现他并不能走出去。
黑暗里,突然走出来了一盏灯。是一个穿着黑色罩袍的人提着灯。那人把灯放下,罩袍摘下来扔一边,雷一达发现,那是肖安。
这是他见过最精致的人物建模之一。如果不是确定自己仍在线上,他绝对会认为面前站的是肖安真人。
肖安对着连惊呼都发不出来的雷一达笑了笑:“所以我都穿罩袍的,帽兜戴上盖住脸,人们只能看到我帽兜上绣的一朵红梅。他们都靠这个认我。”
这个建模的表情和声纹都精确模拟。那是肖安的笑,是肖安的声音。
“谁们?”
小美人指了指通道:“他们。”
“小安是组织领袖。”李凌超低着头解释了一句。
“我是为了最后,摘下帽兜,露出来自己这张脸。希望到时候能对人群有点刺激作用。人们喜欢这种神秘和仪式感。而且越真实、越能与真实世界对应,越会有冲击。不过情势所迫,我为了获得凌超的信任,先告诉了他。目前只有他知道。”
“小安,我们见到你母亲了。”
肖安眨了眨眼,有些惊讶:“我以为她不会愿意帮忙。”
李凌超虚假的建模、机器的声音和肖安那种真实生动的美形成了某种对比:“她让我们六点半去见她。”
“我估计是要给你们些渠道和比较好流通的贵金属。有用,去见吧。”肖安说完,又摆了摆手,“别告诉我你们现在什么打算。除了你们两个之外的任何人都不要知道比较好。”
“好,知道了。”
雷一达意识到,李凌超没有把肖安当成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是因为他不敢把肖安当成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他一定犯过这种错误,并且已经改了。雷一达想起来自己称赞过那个作出决策把核心算法给东夏的人,现在他知道了,那人是肖安。
而肖安需要一个如此真实还原的虚拟形象的原因,雷一达也多少明白了一些。虚拟感官中,即使一切行为都是通过接入端对大脑的简单刺激来模拟的,说白了就是一些幻肢,但人们收获到的审美体验却从来都很真实。肖安是要把自己做成一个靶子,一个标志,一个刺激。
说完这些之后,肖安已经重新把罩袍穿上,他手伸向背后拿起帽兜,颇有些愁苦地叹了口气。
“哎,一会儿还得出去露露脸说两句话。”他把帽兜戴上,盖住自己的脸,“其实就是露露帽兜。”
帽兜戴上之后,肖安的声音也有一些变了。变得更加扁平和普通。他转向了雷一达,看起来能透过帽兜看见他:“雷一达是吧?”
雷一达点了点头。
“你们这一路肯定不好走,而且我们也不讲什么虚的,只说实话——这一路的尽头是什么也很难说。”肖安讲到死亡的态度非常平和,“照顾好我们凌超哦。”
“操,小安!”李凌超没想到自己突然被移交,“我不要面子的吗?”
肖安只是笑着朝通道走了过去,走到虚拟的阳光下,走到那个演讲台边,站上去。人群明显地激动起来。他和那个应该是叫“川”的男人简单交谈了几句,然后开始对着所有人讲话。
“这两天天气很好。”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上个季度的准备工作,川付出了很多努力,我很感谢他。在这里,也以我个人的身份请求大家,如果在现实中能保护他的,请尽力保护他。失去他,不论对我个人还是对我们所有人而言,都是巨大的损失,和痛苦。”
李凌超突然握住了雷一达的手。
“川就是大海。他没怎么隐瞒自己的身份,所以很多人都知道。你知道的,这批群众的基础是耳膜的受众,所以余江海这个身份——和他亮明身份的这种勇敢——换来了很多尊重,所以才有的一开始的号召力。”
“他不知道?”
雷一达指的是肖安的身份。
“不知道。”李凌超摇了摇头。
下一秒,他们就再次开始跳服务器。这一次,雷一达并没有昏昏欲睡,而是集中精力关注、分辨自己所处的每一个位置。当他和李凌超在那个破网吧的隔间里睁开眼的时候,两个人都二话没说立刻开始收拾手边的东西。李凌超从包里翻出来一块能量条,掰开来一人一半。雷一达二话没说填到了嘴里,只觉得满嘴黏腻的糖、黄油、花生、和巧克力味儿。
他知道自己身处一个风暴核心。这风暴比他自己的饥饿要重要。
离开网吧之前,李凌超拿三块人造水晶和网吧老板换了两双高跟靴。
鞋跟不算高,三四厘米的样子,因为是靴子,所以也不算太影响走路。不过雷一达不太明白这是要干什么。
“即使看不到脸,监控系统仍旧可以通过身高、走路姿态等等来进行目标筛选。带跟的鞋不仅改变你的身高还影响你的走路姿态,也算是人类一项挺神奇的发明了。”
听完之后,雷一达二话没说就穿上了。
他们躲避摄像头走到轨道站大概花了将近二十分钟。轨道站五六点就已经有不少上班族了。人们都一脸没睡醒。年轻女孩们顶着化妆之后精致的面容靠着车厢里的扶杆睡觉。雷一达和李凌超窝在角落里。车厢像一颗子弹一样被加速后弹入轨道。人们的身体随着惯性一起摇晃,窗外的轨道被拉成一条灰白明暗交织的线。
有人在车厢里叫卖早餐,雷一达他们越来越近。
那是个面皮有些松弛的中年女人。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里边放了一些食物。那个女人路过他们的时候,把篮子递到他们面前,露出里边不同种类的早餐给他们看。
“先生,早餐需要吗?”
她和李凌超对视了一眼,李凌超摆了摆手表示拒绝,她就又继续朝前走去。
差不多一分钟之后,车停了一站,李凌超仍旧低着头,毫不动声色,但却拉着雷一达坚定地往外走。
“怎么了?”
“现在还有人工售卖的,你不觉得有问题?”
雷一达回头看了看车站的标识:“这是一号线,建得早,没有加装服务AI。你没坐过?”
“没坐过一号线。”
“你吓死我了。”雷一达松了一口气。
“我才是要被吓死了。”
他看着李凌超翻白眼,突然感到了一点快乐。人在绝境下是怎么感到快乐的,雷一达不明白。一直以来,他之所以喜欢耳膜是因为耳膜能够卸下他持续承受的一种压力。在偶然看了耳膜的演出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这是种压力,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是肖安雌雄莫辩的嗓音让雷一达第一次真正相信,这个世界是属于他的。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理直气壮。
刚刚,穿着高跟鞋的李凌超给了他类似的感觉。
雷一达猜测这种感觉就是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我就是部分映射美帝(摊手
当然大部分还是。。。。。emmmmm。。。。。。。
☆、风
在精神高度紧张了二十多个小时之后,雷一达开始学会在高压的环境下放松。也可能见了肖安之后他心中有了奇异的安全感,因此他在轨道上的最后五分钟竟然睡着了。到了最后比较偏城郊的几站之后车厢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李凌超看着睡着的雷一达有些哭笑不得,但他将雷一达的头扶到了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吻了吻雷一达的额头。
到站之后,李凌超把雷一达拍醒。雷一达刚醒过来的时候似乎是没想起来自己所处的险境,还对着李凌超灿烂地笑了笑。笑容刚绽开就僵在了脸上,然后变为一种失落——一种孩童才会有的失落——因为事情不能如愿而委屈。
李凌超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既不能让事情如两人所愿,也无力承担改变的责任,因此他只能给了雷一达一个吻。
“谢谢。”雷一达说了一句。
车停了,他们就站起来走了出去。
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