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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四海云游,归期不定。”掌柜说着,突然一拍脑门,“您稍等,主人给您留了东西,小的快去快回,给您寻来。”
掌柜说着,转身离去,然而说是快去快回,他却去了颇久,回返时候,手上捧着一个酒坛,红绳封口,焰纹为饰——是红泥。
掌柜道:“还有一物,尚不到交付时机,劳烦楼公子,三日后再来取,可否?”
楼岚起点头:“可以。”
雕像捧着酒坛,木木然地走出绿蚁醅。刀鞘内稍大的光团挤了挤小团,楼雾起问:“回么?”
小光团抽动几下,若换成人形的楼岚起,这个动作大概是吸了吸鼻子:“我们去五十州走走吧?万一…”万一能遇见他呢?殷希声是那样的好,楼岚起无论如何也想让兄长见一见,让兄长知道:你瞧,我在龌龊人间里,遇到过这样的朗月清风。
楼雾起沉吟半晌,最后道:“我也想尝尝红泥。”
楼岚起操纵着雕像,把酒坛抱在怀里,向前走去:“好呀。”
第114章 桃花流水窅然去
观颐
五十州府,即便是神,也是无法在三日内翻遍的。楼岚起只能折衷取法,只到每一个州府的绿蚁醅寻找。
离开澶州后第一站是贝州,德州没有殷希声,却有一壶倒金樽,这也是殷希声和楼岚起常对饮的烈酒,意义仅次于红泥。
泽州的绿蚁醅,是一盘现做的豆糕;景州,是琦户堂送来的参酒;淄州是一碗鱼丸汤;海州是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海珠;宋州是酸倒人牙的不知名果干;申州是豆腐羹;汴州是一个小玉雕;瀛洲和涿州各是一张熊皮和一对狼牙…
殷希声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备了一份楼岚起的礼物。
再走过妫州,楼岚起便要施展千里一步的术法赶回澶州赴三日之约了。
妫州是色目人的聚居地,在满是异瞳异发的土地上,绿蚁醅黑发黑眼的掌柜显得格格不入。
“为什么到这里来?”楼岚起疑惑地问,“妫州也有人喝酒么?”
“很少。”掌柜实话实说,“但主人有命,但凡人足可踏之地,都要有绿蚁醅。”
楼岚起“嗯”了一声,心情有些沉重,楼雾起挤了挤消沉的弟弟,虽然光团没有四肢,但楼岚起还是知道哥哥给了自己一个拥抱。
“没关系的。”楼岚起小声道,“我很好。”
掌柜给了楼岚起一个精心封装的木盒,巴掌大小,盖上是半身为鱼的殷氏家徽。
没事且很好的楼岚起捧着木盒,失魂落魄地走出绿蚁醅。妫州的街边路上来去的都是色目人:蓝眸如汪洋瀚海,绿眸如三春柳色,楼岚起一路走着,却没有看见哪怕一双灰眸,一双如晨雾湖面,或雨前山间的灰色眼眸。
楼岚起随手拉住一个路人,被抓住的人讶然回首,楼岚起才发现他有一双灿金的瞳眸,如同眼中盛开两朵金盏。
“你…你认识越别枝吗?”楼岚起结结巴巴地问。
“抱…歉…?”妫州自有一门方言,路人通用语说得不算流利,但也还清晰,“我…不认识。”
“抱歉。”楼岚起放开了抓住人的手,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楼雾起等到了无人处,才从刀鞘里出来,显出身形:“来,出来。”
楼岚起也显出身形,垂着头,视线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楼雾起捧着楼岚起的脸,把他的头抬起来:“哥哥教过你什么?”
“不退不避,力所能及用尽全力,力所不及还有哥哥。”
楼雾起轻吻他的发顶,空闲的一手包住楼岚起拿着木盒的手,把木盒托起来:“打开它。”
静静地躺在木盒里的,是一叶银杏,金制的叶面像扇子一样地舒展开来,其上栩栩如生的叶脉交横如一副写意图画,叶梗处刻一个“岚”字,银钩铁划,遒劲有力。
楼岚起只觉得有些眼熟:“这是什么呀?”
楼雾起笑道:“你不记得了?小时候院里有一株银杏树,你喜欢得不行,总爱去拾它的落叶,有一回你在院里拾得久了,受了风寒,母亲发怒着人砍了那树,你也生气,便大哭不止…”
楼岚起尴尬道:“没有这种事情吧…”
楼雾起道:“哪里没有?那金叶子还是我送给你的,你那时肿着一双眼睛,非要在叶柄上刻字,还划伤了手,又哭了好一顿。”
“喏。”楼雾起示意,“就是刻的这一个岚字——但这字可比你那时好得多。”
楼岚起轻轻拿起金叶,叶片的另一面上,叶脉勾连纠缠,分明是一朵盛放桃花。
回到澶州,正是三日之约到期的时候。绿蚁醅罕见的关着门,挂着“今日歇业”的木牌。楼岚起抬手推了推,门只是虚掩着,楼岚起于是举步入内。
掌柜等在店里,交给楼岚起一个信封。
楼岚起不明所以地接过,一边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掌柜抿着唇,摇摇头不说话。
楼岚起走到那张为他专设的桌前坐下,桌上早已贴心地点了一支烛,半掩屏风温柔地包围着桌前的人,将他护在独立世间的一方世界中。
楼岚起就着烛光,展开信纸:
“见字如晤。
又是一春花季,晨起甚喜,便决定给我的小桃花写一封信。
我性愚钝,穷尽四十载光阴,才知人间没有楼岚起,一切还是照常运行。楼岚起离去的每一年里,山也老去一岁,水也老去一岁,平凡世界的庸俗者殷希声,也一岁一岁老去。楼岚起对人间并不那么重要。
但楼岚起对殷希声却比人所能知的更重要。楼岚起回来时,山仍老态龙钟,水仍老态龙钟,殷希声却突然返老还童——当一个人有一个小朋友时,他是决计不敢衰老的。
我将绿蚁醅拆出殷氏,盼若全世界弃你而老去,回家时候,还有一口红泥。
虚度甲子,不曾开悟。若圣人的归宿是相忘江湖,我当为世间最执迷一凡夫。
庸俗者将永远念你,却盼你早日将我忘记。
致此动人春景,与我珍爱小桃。
庸人止笔。”
桌上的白烛已经燃了许久了。掌柜不知楼岚起何时会来赴约,早早便点上了蜡烛,楼岚起阅至止笔一句时,蜡烛将将燃尽,残余烛泪在黑木桌面上结出一朵雪白的小花,像吹雪入室,也像梨花穿堂。
掌柜正靠在柜台边算账,屏风倒地的巨响唬了他一大跳,楼岚起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死死地抓住掌柜的衣袖:“他在哪里?他在哪里?三天前…三天前…他在这里对不对?你告诉我啊!他在哪里啊!你告诉我啊…”
掌柜试图把衣袖扯回来,但楼岚起抓得死紧,仿佛那片棉布是悬崖稻草,是瀚海浮木,是他仅剩的凭依。
“三天前,主人确实在小店。”掌柜无奈道,“但主人现已经走啦,写完信就走啦,就在昨天,小公子您抓着小的也没有用啊…”
“他去哪儿了?”楼岚起追问,“你说啊?!”
掌柜苦哈哈道:“主人不说,小的也没问呐。”
楼雾起察觉楼岚起的失控,当机立断夺过了雕像的操纵权,放过了遭受无妄之灾的掌柜,强行将楼岚起带离绿蚁醅。
楼岚起和哥哥闹:“你干什么呀!”
楼雾起冷声道:“我不记得曾教导过你强人所难的姿态。”
“可是…”
“有什么可是?”楼雾起道,“不见这一面,你便将他忘却么?若你也能永远念他,何苦不念他愿你所见的最后模样,而要强求这一场彼此难堪?”
楼岚起沉默许久,许久,他才又小声道:“希希特别好吧?”
楼雾起也软下声音:“很好。”
楼岚起打起精神,语气活泼,带一点稚气的炫耀:“你若能见到他,一定更喜欢他。”
楼雾起发自内心道:“我已经很喜欢他了。”
楼岚起又沉默下去,楼雾起也没有说话。又是许久过后,楼岚起语带困惑地问:“老去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道。”楼雾起说,“我也没有老过。”
“那…”楼岚起抱着一腔天真,和满怀期待,小心翼翼地问,“他说我在的时候,殷希声就不会老,是真的吗?”
“是的吧?”楼雾起也不太确定,“你信他么?”
“希希从来不骗我。”
“那就是了。”
“我有很长很长的寿命的话,他也会长长久久地在么?”
“是这样吧。”
“哥哥也在吗?”
楼雾起失笑:“我不是一直在吗?”
“好的吧。”楼岚起语气轻快,像是终于做下了一个久虑的决定一样,连呼吸都是如释重负的。
下一刻,云中君的鞘内陡然一空,原本神情木然的雕像瞬间鲜活起来,不笑不动都堪成诗可入画的脸上绽开一朵灿笑,明若金盏,艳如春桃。
楼岚起一手是木盒,一手是信,想要活动活动肢体,只能原地转一圈,扭了扭腰:“有点僵硬…”
楼雾起在他旁边显出身形:“石雕么,习惯就好了。”
楼岚起把信小心收进贴心口的衣襟里,右手拿着木盒,把空出的左手伸出去。
楼雾起笑了笑,自觉去牵弟弟的手:“走吧。”
楼岚起装傻:“你带我去哪里呀?”
楼雾起笑道:“还要问么?”
“要呀。”楼岚起说,“我要回家的。”
“哥哥牵着你,去哪里不是回家?”
“是哦。”
第115章 一鼓·正文完结
观颐
明止君老神在在地守在腾蛇门边,一副要和守卫抢饭碗的姿态。
守卫抱着登记册,战战兢兢地问:“老、老君…您有、有什么…吩…吩咐?”
明止君抬头看去。泽灭木战前,神天并没有太多规律,直到一场战乱之后,神天才意识到了制度的必要,于是陆陆续续有了司籍、安镇一类的职位,各方门也派遣了守卫。腾蛇门的守卫是泽灭木后的新生神祗,大抵还能算得上年轻,却在这一亩三分地里蹉跎岁月。
明止君爱重小辈的慈祥心一下子浮起来:“你顾守此门有多久了?”
来了来了!考核来了!守卫心神一激,正色回答:“回老君,五十年有余。”神天五十年,人间半度沧海桑田。五十年说长也长,说短也不过只够一个眨眼,也不过只够一个人,不再是少年。
“可有想过换岗?”明止君问。
守卫绷紧全副心神,用尽平生演技来表达对现有职位的一片赤忱:“没有!守门是永远要守门的,换岗想都没想过,守门真的很好,除了腾蛇门哪里都不想去。”
明止君沉默了,没想到居然有神比楼岚起更胸无大志。神天这届神祗完全都不行,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明止君幽幽地叹一口气:“把簿子拿来。”
守卫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双手把登记本呈上去。
明止君大略地翻了翻,指着内页上的一片空白问:“东君与云中君数次下界,为何没有记录?”
真是惭愧!守卫脸上发烫地想,分明是本职工作,自己对门里的出入记录竟还没有明止君清楚,惭愧至极!
守卫结结巴巴道:“东君吩咐…要在簿子上留出空位…”
明止君合上簿子,侧耳细听远方的响动。守卫等不到指示,试探着问:“老君…?”
明止君将簿子递回给他:“无妨。”守卫还是一头雾水,却见明止君已经疾掠出去,把将将要上界入门的一个人影抓了个正着。被抓住的人“哎呦”叫了一声。
楼岚起吓了一跳:“老君…”
明止君故作冷淡:“还叫老君?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老君什么?”
楼岚起认错态度良好:“答应陪老君看花。”
明止君“哼”了一声:“然后呢?”
楼岚起耍赖道:“然后…然后…就…哎呀老君…”
明止君甩袖而去,楼岚起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乖得不行。
明止君将楼岚起带回了无可名,刚刚进门,楼岚起就看见桌上的花,和桌边的人。
明粢转身见礼:“老君。”
明止君点头以应,他招一招手,桌上的月笼沙就飘飘悠悠地飞过来,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