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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您还是位音乐爱好者。”
“不。”我道,“好奇罢了。”我托起那把沉甸甸的里拉琴。劣品。没他说得这么厉害。木制的边缘有些破损,底座简陋笨拙,但琴弦却绷得很紧实,我拿在手里稍稍拨弄了一下,一串清泉般的音符便流淌而出。音色还算可以。
我付了钱,买下糖果和里拉琴,继续朝草花旅店走去。乞乞柯夫应该很早就回旅店休息了,他明天还要拷问那个巫师杂种,我可不想看到他无精打采的模样。当我走到跳蛙河的尽头,看到一团瘦小的身影蜷在桥边。是芭芭拉。这个女人大晚上不留在旅店,反倒蹲在店外的河畔自怨自艾,估计脑壳在白天被门给夹了。
我听到了她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内心生出一阵厌烦。就在这时,瘸腿赖格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我看到他虚浮的脚步,还有迷瞪的脸,猜到他可能是半睡半醒地出来小解。
然后他就被河边的芭芭拉绊了一跤。瘸腿赖格瞪圆了一双眼珠,见到芭芭拉泪流满面的样子后,怒气冲冲地踢了她一脚,骂道,“该死的,大半夜流个屁的马尿!滚远点,别在这里碍事!”
芭芭拉被瘸腿赖格踢倒在地,呜咽着骂了几句,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开了。她没有理瘸腿赖格的心情,我也没有理他们两人的心情。既然活在这世上,谁没有几件伤心事呢?倒也怪不得赖格。我们早就约定好了,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准在彼此面前哭哭啼啼,软弱有时候传染得比瘟疫更厉害。
我回到草花旅店,看到我们房间的灯还亮着,罗的身影映在薄纱般的窗帘上。他在等我,似乎在借着灯光读书。真乖。我没有回屋,径自走上屋顶,盘膝而坐,托着腮,望向远方纤尘不染的深蓝色夜幕,如波光粼粼的海洋一般在我头顶浩瀚铺展。
今夜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星辰稀疏却明亮,在天边静谧地眨着眼睛,与我四目相对。除了罗以外,银月与繁星大概是世上仅剩的随时都会回应我的事物。它们在我更小的时候就陪伴我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用纯净而柔和的光芒握紧我向它们伸出的手。记忆里除了光明与爱,我歌咏最多的便是静夜星辰。虽然我现在一点也不记得那些我曾经绞尽脑汁写出的诗篇,但那份心驰神往的感情似乎还在,还蛰伏在我心底某处,像个被亲生骨肉伤得身心俱疲的母亲,依旧敞开着温暖的怀抱,等候每一个叛逆的孩子归来。
我抱起诗琴,调好音,漫不经心地抚过那一排冰冷的琴弦。它们在月光下反射着清亮的微光,如在指尖跳跃的星子。斫骨刀里成千上万的亡魂还在我脚边嗡鸣不休,我凝视着月亮,甚至连思考都不必,清澈的乐音直接从我的指下流泻而出,就像一个失散多年的故友,已经融入我的灵魂一般鲜活刻骨。
“若生仅是一场梦,那么死亡可是长眠一场?
幸福的场景可是如幻影逝去?
瞬间的欢乐消失如烟云过眼……
我望着属于弑君者的每一寸土地,望着每个暗夜中对我纠缠不休的冤魂,几乎都要忘了,我曾经是一个只要拥有一把诗琴,就仿佛拥有全世界的男孩。
“多奇怪啊,人在世上要流浪,
要度过悲惨的一生,却不能抛弃一路的坎坷,
也不敢大胆地想一想,
将来的死呵,只是从梦中醒来……”(注:叶芝《关于死亡》)
我抚动着琴弦,低声吟唱着诗与乐曲。我的兜帽被夜风吹下,烈焰般的红发在空中四散飞舞,它们亲吻着我的面颊、眼睛和嘴唇,在我心头仿徨游荡。我听到嫩芽出土的轻吟,玫瑰绽放的蜜语,星云游动的呼啸,以及热恋中情人的心跳。它们在我的手指间如泣如诉地咏叹,在我这双长满厚茧、沾满鲜血的手之下,仿若初生一般溢满陌生而喜悦的泪。这就是我曾珍视的全部,在这片浩瀚无垠、广袤幽寂的天地之间,让我唯一得以忘掉自己灵魂的一隅,就藏在这架破旧的竖琴之中。
已然忘却的记忆驱使我阖上眼眸。我唱道:
“你说你喜欢雨,
但你在下雨的时候打伞;
你说你喜欢太阳,
但是你在阳光明媚的时候,
却躲在阴凉的地方;
你说你喜欢风,
但是你在刮风的时候,
却关上了窗户。
这就是为什么……”(注:莎士比亚《存疑》)
一个轻柔的唱声在我身后响起,“我会害怕你说,你也喜欢我。”
我的手指停滞在颤栗的琴弦上,头脑闪过片刻的空白。我回过身,看向身后的人。洋桃站在不远处,披着一件黑色披风,上面绣着的孔雀羽就像一只只妖异斑斓的眼睛。她穿着深蓝色的绸裙,腰间缀着珍珠网带,像一颗颗垂落的晶莹泪滴。她望着夜空,似乎很久才从那种沉醉般的迷离苏醒,看见坐在前方的我,面颊红扑扑地说,“哦,真抱歉,先生。我……我无意打扰您的弹奏。”
我淡淡笑道,“没关系,公主殿下。这么晚了,您怎么不回屋休息呢?”
“我不想回去,那个房间太污浊了。”她走上前,不顾我是个邋遢的流浪汉,毫无架子地坐到我身边。“又闷又污浊,黑德让侍从放了一堆玫瑰花在里面,熏得刺鼻。”
我笑了起来。她看见我怀中的里拉琴,道,“您的琴艺实在是太精湛了,先生,能再为我弹一曲么?”
我不想弹,但我却说,“好的,亲爱的公主,您想听什么?”
“就刚才那一首。”她低声道,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我会害怕你说,你也喜欢我’。我能提一个任性的要求么……我希望能在这个夜晚将这首诗唱完,不知能否请您,为我伴奏?”
于是我拨动了琴弦,仰望着星空,聆听她的歌声。她的歌声并不悦耳,还夹杂了些许含混沙哑的哼吟。我顺着她的发音调整音节,几乎把原来的旋律改头换面。
一曲终了。我听到了她的啜泣声。她低垂着头,肩膀一颤一颤地呜咽。我沉声道,“别这样,公主,让其他人看到会引起误会的。”
“抱歉……您弹得太好啦,让我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过去。”洋桃公主用丝帕拭去眼角的泪,对我露出一个微笑,“我已经很多年没听到过这么美妙的琴声了。如果我能早一点遇到您,大概我会过得更快活些。”
我才不想知道你快活不快活。我心里想着,嘴上道,“难道尊贵的您也会有什么伤心事么,公主?我以为那是无家可归和举世无亲的人的特权哩。”
“没什么……”洋桃垂下头,我看到她在月光下泛红的面颊,“只是……想起了一个人……”
“公主。”
她像只受惊的小鸟,怯怯地对我说,“拜托您,不要告诉其他人,好么?”
“我不会说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事了么?”
“啊……其实都是一些小事。”她垂下眼睫,显得有些忸怩,“虽然他已经死去了,但在我心里,他仍像过去那般英俊温柔。曾经我认为他傲慢又自私,直到后来才发现他有一颗比谁都浪漫纤细的心,我不该对他抱有偏见,平白浪费了那么多与他相处的时光……”
我感到有什么在我心底碎裂了。我冷漠地叹道,“哦,真是令人难过。”
“我不该说太多关于他的事,尤其……”
“对着我一个陌生人,在婚礼前夕。”我道,“您说的没错,公主。”
我们彼此陷入沉默。我凝视着远方,洋桃在我身边轻声道,“真高兴遇见您,先生。我能问一下您的名字吗?”
我扯起嘴角,手指滑出一段戏谑的音符,“罗。”
“哦,罗先生。”她期待地看着我,“我有个不情之请。我很快要结婚了,我想请您作我婚礼的乐师指挥,我会付相应的报酬……”
“请容我拒绝,公主。”我站起身,背对着她道,“我不过是个流浪汉,不想出席什么重大的场合,更不想跟皇家的人扯上关系。您的婚礼乐曲该由更优秀的乐师谱写,这才郑重。”
她还在犹豫,“可是……”
“晚安,公主殿下。”我没有回头,“做个好梦。”
****
出于不知哪种心情,我不愿走洋桃走过的楼梯,便顺着屋顶攀爬而下。我勾着墙砖上的缝隙向下攀,正摸索着凸起的窗棂,却吃惊地发现罗趴在窗边,两只眼洞直勾勾地盯着我。
“操,撒旦啊。”我骂道,“你在干嘛?!”
“莱蒙。”罗欣喜地朝我伸出手臂,“你回来了。”
他的笑容让我剩下的咒骂卡在喉咙。房间内波波鲁已经睡下了,像只壁虎一样贴在墙上,鼾声如雷。罗替我收拾了床铺,我脱去衣物,“你从哪里听起的,罗?”
“……”罗怔愣了一下,遮遮掩掩道,“没、没有……”
“回答我。”
“……”罗不敢直视我,表情看上去有些可怜。他轻声道,“‘若生仅是一场梦,那么死亡可是长眠一场?’”
原来是从最开始听的。我漫不经心地脱掉靴子,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罗却突然说道,“如果生仅是一场梦,死亡也不是长眠。”
我道,“那是什么?”
“是等候。”罗转头望着我,俊美的侧脸被烛光映得迷蒙而温柔,“等候着又一次的重生,等候着灵魂碰触到崭新的世界,等候着遇到……”
我嗤笑一声,“即使那是一场虚幻的梦?”
他望向我,“即使是梦。”
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罗走到桌边,合上之前在烛光下阅读的那本书。我揉着头发,回味起他刚刚说的那几句似乎蕴着深刻内涵的话,鬼使神差地问,“你在看什么书,罗?”
“你问这个?”他举起手里那本金线装订的红皮书,道,“名字叫《特里斯坦的血玫瑰》。”
听上去就像某些媚俗又不切实际的爱情故事。我让罗把书拿给我,百无聊赖地翻了翻,扫过几页插画和段落,很快就发现了异常。
我道,“罗。”
“嗯。”
“你知道这本书讲什么的么?”
“我快要看完了。”他低着头,似乎有些害羞,“讲的是……一个亡灵,和他心爱的王子。我在旧书摊上看到了,觉得很有意思,就买了回来……”
呵,你绑着黑带,像瞎子一样,给你推销书?那些人八成是卖些低俗小说又善于投机取巧的书贩子。我打了个呵欠,倒在床铺上,尽管头脑迷迷糊糊的,却睡不着,便道,“给我讲讲这个故事吧。”这个无聊低俗的故事一定可以让我尽快入睡的。
罗吹熄了蜡烛,坐在我的床边。他的声音轻柔又舒缓,就像曾经哄我入睡的乳母。
“从前有一位王子,他与他心爱的公主,在一个美好的国度幸福快乐地生活……”
****
从前有一位王子,他与他心爱的公主在一个美好的国度,幸福快乐地生活。有一天,公主得了重病,很快便去世了。王子悲痛欲绝,苦苦寻找能够复活公主的办法。
他遇到了一位法师。法师说,如果王子与公主的感情足够深,那公主的亡魂很可能没有入地狱,而是在世间游荡。
王子心头燃起了一丝希望,问那位法师用什么办法可以召回公主的灵魂。法师说王子是普通人,无法看到公主的亡魂,能见到死去的公主的,只有住在特里斯坦高塔上的亡灵。亡灵有办法唤回公主的灵魂,从而让公主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