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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通知纪相,一切照旧吧。”
午后的西递城不复往日热闹和喧哗,南方小城的百姓本就贪图闲逸,又正值一天中最为闷热的时候,白晃晃的太阳惹得人心浮气躁,街上除了顽劣不知疲倦的孩童,连讨饭的乞丐都在角落里焉巴地窝在墙角,不论是走夫小贩还是游手好闲之辈通通挤进茶馆躲凉。
有钱的能用两个铜板换得一个板凳一杯糙茶,没钱的坐在地上檐廊喝着白水也津津有味,市井八卦高门密事民间志怪从这个人的嘴里吐出来,又被另一个人的耳朵接进去。茶馆中央的木台上一个古稀老人正说着评书。
这老头干扁得只剩一层皱巴巴的皮挂在骨头上,舌头都捋不利索,一句话说出来能拐八个弯,嗓子破得不如一只老掉牙的铜锣,颤抖的手连堂木都拿不稳,他一句话不说完就要喘上三口气,众人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生怕他哪口气提不上来直接倒在台上,偏偏每次都停顿在最为关键的地方叫听众心焦不已。按理说这样的说书人还没开口就能被店家轰下去,可是此时每一个人都聚精会神的支棱着耳朵。且听他说
“……最后一日时,盘古已是疲惫不堪,身躯已经化作日月星辰、电闪雷鸣,名山胜川,唯剩下一丝魂魄尚存人间,他的神识俯瞰着神州大地,只觉得天地间空寂一片,他恍然大悟世间缺少了勃勃生机,缺少了草木虫兽,盘古决定将自己的神魂打破化为湖泊,那个湖泊就唤作巢湖,巢湖吸收了天地之灵成为滋养万物的源泉,盘古害怕自己消失后这些生灵会失去保护,于是留下了最后一魄作为守卫者,盘古在开天辟地创世育物之后终于灰飞烟灭,这世上的第一个神就这样消失。后来女娲造人,人类统领了世间,守护者为了保护巢湖中的生灵,与女娲达成协议,众人永远不能踏入巢湖一步,而万物的后代会到人间为人类所用。据说只有继承了盘古之魄的人才能让巢湖现世,而其余妄图硬闯之人,都会被神明惩罚,受魂飞魄散之苦。”
下面一片寂静,一个声音在角落里响起
“所以张大人是魂飞魄散了吗?”
众人哗然,脸上各有千秋的看向老头,那老头颤巍巍地拍了拍堂木,罔若未闻,继续着自己的催眠般半点起伏都没有的调子。
“万物的本源都在巢湖中孕育生长,后代长成之后会被守护者派遣到人间为人类造福。万鸟之中乌鸦最为聪颖,它们不仅会衔石饮水,反哺老鸨,还汲取神力,俨然成为了飞禽之首,渐渐不愿被困于巢湖,不甘受守护者差遣,它们偷偷来到人的世界,不愿再回去。放弃巢湖的生灵将失去生长在巢湖的权利,乌鸦依然选择留下,众神发现了乌鸦的背叛,欲降罪,乌鸦的首领反驳即使是神也没有夺取生命的权利,创造自己的神已经不在了,自己的种族可以自由选择,而不是臣服于人类,众神被说服,赐予了乌鸦幻力,自此乌鸦与人类成为水火不相容之势。”
这话如同掷了一个打雷在大堂里,底下的人早已瞠目结舌,为他的这番言论折服,敢情这扁毛畜生不是什么忘恩负义的东西,人家的背信弃义和咱们人半点关系都没有,连神仙都同意了的事情你一介凡人有什么资格置喙!这老头的离经叛道之言简直是妖言惑众罪大恶极大逆不道,要是放到都城里随便一个字都是杀头诛九族之罪,可惜这偏远乡野之地大家都没有这样的觉悟,只会纷纷感慨这老头说书功力不怎么样奈何内容实在抓耳,感慨之余还起哄着他再来一段,对于他呕哑嘲哳的声音也没有那么计较了。
只是那老头端起面前的茶碗,慢条斯理地润口咂舌,刚才紧闭的双眼总算睁开,露出浑浊的眼球,这说书的老头竟然是一个瞎子,他扶了扶袖口的皱褶,无神的眼睛不知落在何处,皱纹深如沟壑的脸上生出一丝邪气,表情似笑非笑
“巢湖现世,必有乱。”
说完便颤悠悠地走下了台,穿过人群,走到那刺目的日光之下,消失在街尾。众人这才炸开了锅,一时间人声鼎沸。
“这老头说的是个啥?”
“张大人真的死了吗?”
“尸骨无存,他的那群走狗一个都没活下来。”
“你怎么又知道了?”
“我二舅今天早上去山上看了,一地的血衣,连肉渣都没留下。”
“谁知道就是他们啊,兴许是别的什么人呢?”
“不会错,昨晚宵禁,除了张大人还有谁会出现在宏村啊?”
“在哪儿找到的?”
“就是土沼泽那儿。”
“哦——”众人一副了然的表情,“那这就怪不得了,谁他妈没事跑到土沼泽那里去送死啊。”
“他二舅不是去了吗?”
“我二舅就远远看了一眼。”
“那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看见没有啊?”
众人的重点放在了他二舅到底能不能不靠近土沼泽远远看见一地血衣上,谁都没有注意一个瘦高的青年人站起来朝着那说书人的方向寻去。按理说那老头早已走得不知东西,这青年人却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幸好此时街上几乎无人,否则他的装扮一定少不了一番指指点点。大热天的他一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不仅如此他竟然还戴了一顶兜帽,帽檐宽大盖下来足足遮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下巴,这全身上下唯一露出的肌肤惨白得透出乌青,不像活人。
他七拐八绕了一番,终于在一间破败的茅草房前停下了脚步,也不进去,直挺挺地站在门口,直到刚才熟悉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草民不过一个说书人,靠着一张嘴勉力过活,大人您有大量,不要计较草民的胡言乱语。”
明明是求人的话,却被他念得比白水还要死板,既听不出惶恐也听不出悔改。
“先生知晓巢湖。”
“那不过是草民为了谋生编出来的瞎话,巢湖是什么草民一概不知。”
“先生知道乌鸦的幻力从何而来。”
“这位官爷,草民真的只是一个满嘴谎话的说书老头,什么幻力什么巢湖老夫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官爷请回吧。”
“先生怎么知道跟着先生的是吟啸楼的东西?”
里面终于沉默,那青年人将兜帽摘下来,露出真容
“我不是吟啸楼的人,那物为友人相赠,先生似乎对我苦苦追寻之事有所耳闻,若冒犯了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此人正是伋川,只是细看他此时容貌就会发现异常,不仅脸色发青整个人还消瘦得颧骨凸出,他的眼尾长得超出常人,像被划开,墨绿色的瞳孔几乎占满整个眼眶,鼻梁倒钩,下颌骨似乎小了一圈,五官显得更加集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不等屋内的老人有所回应,他就自顾自的走了进去。茅屋低矮破旧,里面家徒四壁,一张破床上坐着那说书老头,伋川看了看四周发现连一张板凳都没有,一撩衣袍干脆席地而坐,一只纸折的小人顺着老人的裤脚回到了伋川的手中。老人叹了一口气
“你想知道什么。”
“为何巢湖现世,必有乱。”
“因为之前每一次巢湖现世之后,天下都大乱。”老人的声音如同小刀在墙壁上划过般刺耳,伋川却听得坦然,他絮絮叨叨地回忆起上一次的大乱。
“二十年前,我是城西云来茶馆里的一名说书人,那时我在台上说的是当时西递城最厉害的土匪莫老大的事迹。莫老大是军队出身,拦路打劫杀人越货的勾当干得比谁都上手,城里的商户无不受其害,在官府决定剿匪后纷纷出钱出力欲除之而后快,众人听完都要骂上两句以解其恨,除了一个人。”
“那年轻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气度非凡器宇轩昂,他私下找到我给了我银两问我哪里可以找到莫老大,我只不过是一个说书人,如何知道莫老大的藏匿之处,自然称自己并不知晓。那人笑道‘你是仓氏的后人,自然什么都知道’。”
说到这,老人长长的叹了一口,脸上全是灰败之色
“我当了大半辈子的说书人,几十年来只有两个人识破了草民的身份,一个是你,一个便是当年那位。”
仓氏,相传为仓颉的后人,天文地理生前身后事无所不知,从先秦时代就是王侯将相争相拉拢的对象,拥有一个万事通一般的军师在诸雄争霸的时代如虎添翼可立于不败之地。只是这个氏族最终却走向了灭亡。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允许一个勘破天机几乎接近神的人成为自己的臣子,慧极必损,□□时仓氏有多重要事成之后他们就有多危险。坐在最高处的上位者害怕若这样的人被敌人所用,自己的政权顷刻间就会被颠覆,最保险的做法就是杀了他们,死人才没有威胁。仓氏的后人不再涉足朝堂,只是为时已晚,疯狂的屠杀让这个上天赋予的姓氏终于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不再被人提起。
“我没有想到他识破我的身份,措手不及,只好告诉他莫老大的藏身之处,他带着我找到了莫老大,那时我才知道他是谁他要做什么。”
“我虽然流着仓氏的血,但是我的家族早已被毁灭,族人寥寥无几,我的能力大打折扣,不过比平常人强上那么一星半点而已,但先人传下来的警言却牢记在心,我极力阻止了他重现巢湖的做法,他却一意孤行,更逼迫我研究控制乌鸦的方法。鸦类是不能踏入巢湖半步的,却会被巢湖的气息所吸引,我们提取出巢湖之气置于宏村附近,乌鸦就会在此盘旋,将仙境与人间相连这本就是逆天之行,莫老大贪念纵鸦之力成为了媒介,那以后他虽然能让乌鸦为他做事,日日都要受到魂魄与肉身分离的痛苦,也不能远离巢湖之气,而那个年轻人也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我也因为巫术反噬被毁去了双眼。”
“年轻人离开了西递,巢湖消失,而第二年北方最大的鸦患就爆发了。那真是人间地狱,”老人的眼前不知出现怎样的场景,不禁打起了寒颤,“鸦群离开自己的栖息地,疯了一般攻击人类,不论是百姓还是官兵通通沦为乌鸦啄食的猎物,人们的眼球被活生生地剜出,每一个指头都被叼走,数十只乌鸦扑在上面连人都看不见,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最后只剩下满城白骨。五城沦覆,没为废墟。”
“从古至今……”
突然老人停下来,恍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对着伋川招了招手,
“过来,让我摸摸你”
伋川靠过去,老人瘦骨如柴的双手一点点摸过伋川的脸,突然他受惊般的缩回去,不住的颤抖,仿佛碰到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你是?你竟是!”
“是命,都是命。”他发狂般地大笑起来,如同风魔九伯,颤颤巍巍地喊起来,“杀了我们有什么用,杀尽天下苍生该发生的事情也一定会发生,愚蠢,愚蠢!哈哈,妄图与天斗,自不量力,自不量力。”
谁知道他在说谁愚蠢?也许最愚蠢的是明知道天机不可泄露却妄图改变历史轨迹的仓氏一族。伋川平静地看着眼前癫狂的人,不发一言。
明明屋外还是艳阳高照,屋内却如坠冰窖。
第16章 伋川往事
“伋川!伋川!”一只乌鸦从山下飞上来,激动地扇着翅膀,停在一座木屋的梁上,“又有信来了。”
一个少年原本在院中劈柴,听到这句话终于抬起身子,眼睛和额头上的汗珠一样亮晶晶的,他丢下手里的斧头,拔腿就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