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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弟子虽已晕过去,然而身子还维持着那古怪的姿势。持刀刺向心脏,跪在温曙耿面前,顾枳实皱眉,这场景与记忆中某处何其相似。
他又瞥向这人垂着的左手,那里握着一截白骨。那白骨绑着的破旧不堪的皮绳上,脏污的小珠子还隐隐泛着红光。
顾枳实低声问:“他可与你说过什么?”
温曙耿只觉心脏一痛,不自觉捂上心口,痛苦地道:“他说,求我,让什么人回来。”
不待顾枳实说什么,温曙耿已然明白:“同沈父一般。献祭而求故人归。”他蹙起眉间,不解又疲乏,“只是,为何是我?”
顾枳实亦是困惑,《归》存于他那里,没人比他更清楚如何行阵,可这接连的两桩事,均非那书上所言。
当年他拼死守住的东西,难道本就存疑吗?
方才顾枳实匆匆赶来,只见天生异象,却不知这少年所作所为,此刻月又隐没于乌云之后,黑暗重现人间,无端地叫人心生凄凉。
他扶着温曙耿,又瞥着那脸色越发难看的弟子。温曙耿问他:“可还有罗炽果?”
顾枳实从怀中掏出一颗:“让宋兄服下了一颗,这是最后一颗。”
温曙耿道:“给他吧。”
顾枳实心底里巴不得这少年死了算了,胆敢叫他的师父涉险,杀了也活该。偏偏他极为听话,温曙耿说什么便做什么,毫不犹豫地便将最后一颗罗炽果塞进那弟子口中。
“先回去吧。”温曙耿微微闭眼,十分倦怠。方才那少年,疯狂的样子,实在叫他心底不安。
那弟子内力耗尽,毒气侵体比温曙耿要严重许多,此刻服下了解药,一时半会也未能见效,依旧死气沉沉。
顾枳实一颗心都拴在师父身上,随意地扯过一条枯藤,捆住那人便将他往回拖,冷酷无情至极。温曙耿忧思过重,竟一路也未曾发现。
到了竹屋之时,那弟子的背部已经血肉模糊了。
成珺见了他的脸,大惊:“李诚?”
温曙耿虚弱地靠着团椅,蹙着眉道:“贵寨卧虎藏龙,此人内力极深,寨主竟半点没有提拔重用?”
他这话说得直白,成珺的脸微微一红,不过他厚脸皮道:“我们并非是武力至上的。更重谋略。”
温曙耿暗自一哂,无心思陪他说话了。
只是李诚内力如此之高都在瘴林之中毒发,若非那匕首浅浅入了胸口他便晕死过去,否则那献祭极有可能成功。再想到顾轶只手寸拳地入瘴林为他们寻药,温曙耿只觉不安。顾轶,根本不必为他们做到如此。
顾枳实犹自站着,手一扬抽去枯藤,引得李诚无意识痛呼一声。随意地将那草藤从窗口掷出,顾枳实立得挺直,眸色渐深:“他故意设局,只为了夺取罗炽果,好进入瘴林里头挖那东西。”
他行阵,似乎得要某种东西来触发。就正如当日,顾枳实行阵,以那本小书册来触发献祭圆盘上的司南。
他嗤道:“寻亡人的尸骨,尚且要借他人之力,懦夫。”
成珺这才看见李诚手里的白骨,吓得几乎惊叫出声,他手指颤抖着指向李诚,嘴张着好半天都讲不出来。末了,叹息般吐出一句:“这小子,他哥死在林中就罢了。非得把人家挖出来,扰人安宁做什么?”
这草包寨主,当日顾轶重伤他弟子时他毫无反应,此刻看着李诚,竟起了怜惜部下的心。他叹道:“他年纪小,七八年前我从山下捡回他俩。两双胞胎,穷苦得要命。为了根旁人掉地上不要的糖葫芦与几个小孩儿恶斗。他俩凶悍得可怕,抢糖葫芦那阵势活像战场厮杀,把旁人啃咬抓挠得鲜血淋漓才罢手。真是当山贼的命。”
顾枳实心一动,看向温曙耿。若非温曙耿带他回登云峰,他恐怕是与恶狗争斗的命。
这时床上传来一声低低的□□声,宋子玉悠悠醒转。看着眼下光景,他有些迷糊,师楠向他走来,探向他经脉,冷冷道:“毒清了。”
温曙耿闻言稍觉心安,问道:“子玉,你可觉得哪里不适?”
宋子玉摇头,温曙耿则看向师楠,情真意切地道了句:“多谢你救他出来。”
师楠僵硬地转身,道:“何必谢我这恶人?”
温曙耿一笑:“子玉中的是瘴气之毒,自然不是你下的,干嘛要嘴硬?”
师楠背对着他,揪着一盆兰草的叶片,阴冷一笑:“我自己快活便好,救活他现在再给他下毒,岂不更有趣了?”
刚说完他猛地感到下巴一凉,师楠被迫扭过头,与按着他下巴的温曙耿对视,那人眼中火光熠熠,似是怜惜:“畏惧被欺骗,就要把自己藏起来吗?”
师楠目光一闪,仿佛很痛,他移开目光:“你胡说什么。”
温曙耿捏着他下巴的手更用力些,贴近他低声道:“想要对人好便好了,管那么多作甚。你是在怕么?”
师楠怔住,只觉胸腔一阵隐痛。他少年时期,曾也天真无邪,似赴一场幕天席地的欢宴,真心交付得痛快。
不过一年,他的性子便磨成冷硬又孤独的样子。居于这深山之中,所见不过一片阴沉沉的瘴林,要么便是粗鄙浅陋的山贼,谁同他说过这番话?
那只兔子,得了疯病,脱光了全身的毛。师楠把它藏起来,小心照顾了很久,可那只兔子从此再无灵性了,惊惧终日。
可见兽类同人心一般,疯魔了便再也找不回了。病痛之于身躯,不过是借口罢了,该沉沦之时、该堕入深渊之时,药石无灵。
不如借一剂□□,化成血水,更潇洒、了无痕迹。
师楠拨开温曙耿,笑得分外无情:“别多管闲事,你懂什么?”
温曙耿看着他,带着微微的笑意,却仿佛把自己说得痛了,语气哀伤又凛然:“不是每个人,都会把你的真心弃如敝履,何必遮掩?”
此间天地,一缕神思飘进温曙耿的记忆深处,捞出了少年时郁郁不得的痛楚,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丢魂弃魄,任由痛苦宣泄。
他神色黯然,此刻此时仿佛他人附体:“他老是藏在一旁,孤独倔强。”
“哄他夜里睡不着便来寻我。偏偏他一个人瑟缩成一团,林子深窅,入夜便有狼嚎,他捂住耳朵瞪着墙壁便枯坐至天明。”
“我告诉他,夜里有只小花猫,会偷偷跳进围墙来挠破他的脸皮,想哄他来同我一起睡。”
“他残暴嗜杀,扒了小猫的皮,鲜血直流地跪在我面前,告诉我:‘我不怕,我杀了它。’”
说着说着他突然一怔,哇地张口,吐出一口红得发紫的鲜血来。血雾沾了眼皮,温曙耿犹如失了心智,又一大股鲜血汩汩直流,从嘴里溢出。他全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字一顿,呼吸都痛极了:“相信我,有那么难吗?”
这几个字耗尽了他的气力,仿佛由不可知的深渊之中冒出,那个人是谁,他不知道。可一时间,温曙耿只觉心如刀割。
在座均不知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只顾枳实,站在那里,几乎目眦俱裂。那几句话打散了他,他骨头都快要撑不住肉了,那言语字字戳心,凌迟般抹杀了他的意志。
原来,那日日夜夜相伴的七年里,自己曾叫他如此痛苦吗?少年时的温曙耿,曾那般为他烦忧。自己左躲右藏,丝毫不敢露怯,原来曾经叫他那么难过吗?
顾枳实此前在林中受伤,面对温曙耿时故意夸大伤势引他同情,装作站不稳般跌进他怀里。此时此刻,他体内内力运转,毒已全清,偏偏真真切切地感到身体摇摇欲坠。
他仓皇无措地想着:我的感情,我对他至高无上的憧憬之情,当年竟未曾叫他体察?
袖中手指颤抖着,顾枳实上前一步,接住了晕过去的温曙耿,怀里人双眸紧闭,顾枳实看着他右颊上那一点,竟一时无法分辨那是泪还是痣了。
师楠听了他这番言辞,一时心头震颤,他面虽冷着,却也别扭地凑了过去,替他诊脉。
宋子玉拥着沈云,哄着受惊的小孩儿,那孩子泪如雨下,不知道怎么情形就成了这样,紧张兮兮地看着温曙耿。
顾枳实心中好似有团火烧,烧得他双目赤红,而骨骼隐隐作痛。他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拭去温曙耿嘴边的血迹,动作轻得生怕弄疼了他。
师楠眉头紧皱:“神魂动荡,魂不附体。如斯难过,他口中那人有多重要?”他又瞥一眼顾枳实,嘀咕道,“不是说这是自己的心肝儿吗?骗我呢。”
顾枳实耳根落不了清净,又担心得厉害,哑声问他:“他的伤势如何?”
那声音嘶哑至极,带着一股血腥味儿,似疆场上的罡风,裹着沙石,伴着生死相随的决绝。
这声音听得师楠心下微颤,他不做一副乖张样子了,取了药丸来递给顾枳实:“喂他服下。”
顾枳实端来一杯清水,将温曙耿抱在胸前,右手触碰到他温热的嘴唇。
那柔软的触感,令他心神一震,只觉荒唐又旖旎,匆匆地将药丸送进去,又给他喂了一口水。
他惯不会伺候人,水漏了出来流到颈子上,也只好狼狈地用手帕去擦。细腻的长颈更叫他心敲如鼓,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顾枳实几乎耳根泛红。
但他由衷的欢喜。尽管忐忑,依旧欢喜得厉害。他的师父,便只该与他这般亲近。他俩,才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
地板上传来细微的异动,顾枳实反应极快,食指弹出一滴水,牢牢地将李诚刚抬起的头又摁回冰冷的地面。
转瞬,他便已掠至李诚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怎么杀你才好,你这胆敢叫他涉险的废物。”
作者有话要说: 千刀万剐。(没有,我没这么凶残,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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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李诚口吐血沫,眼睛直直地看着屋顶,似乎对顾枳实的威胁无动于衷。
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子,两人满脸都是被抓出的血痕,坐在肮脏的地面上,手里捧着一串沾满了尘土的糖葫芦。
糖葫芦可真好看啊,红艳艳的,像刚升起的太阳。
两人狠狠几口把山楂啃得嗤嗤响,糖好甜,皮又脆。手指上的血流下来,把原本有些脏的糖葫芦重新染上红色。
一共五颗,一人两颗,大嚼完后都死死地盯着那最后一颗。双胞胎生得万般无二,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渴求,仿佛那山楂不是食物,是命。
李宣舔着手指,把那点糖渍舔得干干净净,努力让自己别过去头,把后脑勺对着弟弟:“你吃吧。”
李诚口水直流,方才抢糖葫芦的凶悍样子都没了,倒像个乖孩子,怯怯问:“给我吗?”
李宣埋下头,把手指嘬得直响,含糊不清地道:“我是哥哥。”
李诚把最后一颗山楂小心翼翼地从木棍儿上取下来,捧在手里。前两颗吃得太快,最后一颗又舍不得吃了,一点儿一点儿舔,弄得满手黏汁。最后那里面的几粒小籽儿也舍不得吐,来回用舌尖去舔,仿佛还能咂摸出甜味儿。
李宣背着他,一个劲儿地吞口水。手上的珊瑚珠子,是他娘留给他俩的唯一的遗物。他悄悄地舔着那红色的小珠,把珠子舔得油光水滑,如同也和弟弟分享着糖葫芦一般。
等李诚那儿没声响了,他才转过头捧住他的小脸,认真地道:“弟弟,我们以后过好日子。”
他俩被带回木雾寨,好日子还没开头呢,李诚就害了病,李宣听人说山上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