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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画梁微微笑道:“好些了吗?”
他边说,边低头去探雅天歌的额头,温度已经下降了不少。
雅天歌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柳画梁偏过头道:“怎么?睡了一觉不认得我了?”
“谁打伤了你?”少年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柳画梁愣了愣,低头看了看从衣领露出来的包扎用的纱布,摇头笑道:“我一不留神被个小魔王抓了,你说的没错,看来此地的确不宜久留啊。”
雅天歌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怎么了?我记得自己好像……和你说着话,突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是不是……”
柳画梁有点心虚,他掩饰般挑了挑眉道:“你这熊孩子,天天数日子生怕少活了,生了病自己却不知道,还说些大不敬的话……”
“生病?”雅天歌狐疑道:“我……说了什么?”
柳画梁故作委屈,用及夸张的语气道:“你骂我,特别凶,先生没教过你不能随便骂长辈吗?好歹我也比你大几岁!”
雅天歌看了他一会儿,目光闪动,他问道:“你如此对我,必然对我有所要求,你有何目的?”
柳画梁偏了偏头,似乎有些不解。
雅天歌慢慢道:“他们对我好,或是从我身上取财、取酒、取乐,或是慰藉,或是要我卖命,你呢,你图什么?”
柳画梁挑起眉,摸摸他的额头,笑道:“你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可让我图的?”
雅天歌眼中燃起一丝警惕,他眯起眼,用毒蛇一样的眼光在柳画梁的身上扫视着:“我不信……”
柳画梁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支着下巴思索良久,最后终于勉强道:“……我图你长得可爱,想捏捏你的脸,成吗?”
“……”
任凭雅天歌如何以恶意去揣度,都只能从他山水画一般的眉眼中看到一种无谓的坦荡,令他平添几分风流。
雅天歌忽然泄气般放松下来,他微微合上眼,似乎有些累了,只是还拉着他的手。
“小蛮,先生有没有教过你面对照顾你的长辈要好好道谢啊?”
“别装睡,我试过你的烧已经退了!”
“好歹你先把手放开……”
雅天歌面上有一丝羞赧,他抿了抿嘴唇,似是鼓起极大的勇气小声道:“我不,我偏要握着。”说完也不敢看柳画梁,垂下目光,将自己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
他的语气近乎耍赖,简直就像个……普通少年。
雅天歌的手上几乎没有用力,柳画梁只要轻轻一抽就能挣脱。但是他犹豫了片刻,只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少年的头。
因为这是个病号,他想,绝不是他觉得少年有些可爱,狠不下心的缘故。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生了一场大病精力有所消耗,这几日的雅天歌安分了不少,虽然仍是着急,但也知道在这画境中身不由己,他没有再惹是生非,只是找那画者的次数多了,二人八字不合,经常吵架。回来的时候倒不怎么带着情绪,偶尔还会主动跟着柳画梁出去逛街。
柳画梁眼见着狼崽子突然乖巧,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又出于对他体内那两道魔气的忌惮,也不敢多逛,早早就带着他回来了。
这天是二月之期的最后一天。雅天歌坐在窗台上,望着后院那片高高低低的荒草,低声哼起歌来,歌词含混不清,调儿倒是挺好听的。
哼了一会儿,忽有细细的笛声传来,雅天歌偏过头,只见柳画梁正坐在那棵大树下,吹着一支形状奇特的乐器,那乐器细短,发出的声音也轻薄,配着刚刚雅天歌哼的小曲儿,意外的好听。
柳画梁吹了一阵,停下来道:“这曲儿不错,谁教你的?”
雅天歌摇摇头,月光将他的脸照得没什么血色。
柳画梁道:“莫不是又烧起来了?”
说着快步朝他走来,又用额头去碰他,雅天歌任他抵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问道:“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柳画梁直起身,认真道:“不,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雅天歌垂下眼笑了笑,小声道:“好。”
柳画梁有些讶然,道:“该不会烧傻了吧?突然这么乖,我倒有些不适应了。”
雅天歌看着他,眼睛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浅金色。
柳画梁从怀里拿出个很小的镯子,只够勉强塞进雅天歌这种纤细少年的手腕:“便宜你了,本打算回去送小蝶姑娘的,我可找了好久……”
雅天歌伸手就要脱下来,柳画梁按住他,揉了揉他的头发:“小孩子家家,整天这么苦大仇深的,以后可没有姑娘喜欢你!”
说着他跳出窗外,跃入那片荒草地:“哥哥教你一招,以后遇到心仪之人,保准手到擒来。”
柳画梁伸出手,莹白色的灵力从他指尖流出,在空中化为星星点点的萤火,闪烁着,惊起了一大群萤火虫。蓝的绿的星火,连同皎洁的月光一起萦绕在他周围,在他漆黑的眼中亮起无数星辰,墨色在他的衣角流动,流过领口,流过鬓角,流过高高束起的头发,流进夜色里。
柳画梁朝他伸出手:“小蛮,过来啊!”
雅天歌一直都不确定那天看到的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四周的一切好像都停住了,风声、野花的色彩、草木的味道都一起消失了,雅天歌模模糊糊地看见他们之间的距离,化作了实体,那是透明的,柔软的,可触摸的,他们在一寸寸缩近,也在一点点地陷落,从那人远山般的眉目到他浅浅微笑着的嘴角都在慢慢融进这温柔的画境,融入这镇上的万家灯火,融化在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之中。
少年懵懵懂懂,全然不知这感觉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握住了向他伸出的手,梦游般踏入这朦胧的世界,那一刻,世间万物皆是虚幻,真实的,唯有这个夜晚,他曾与人间绝色共享一轮明月。
☆、夜歌画卷(四)
雅天歌以为自己会这么飘飘然地死去,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以至于第二天完好无损地醒来时,他只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柳画梁早已梳洗完毕,此刻站在门口专心致志地望着天空。
屋里传来了低低的哭泣声,压抑的喜悦,痛快的悲伤,劫后余生者仿佛偷来了不属于自己的寿命,连喜悦也不敢大声,生怕惊醒了这美梦。
柳画梁蹭了蹭有些发白的指尖,没有去打扰他的少年。时间不多了,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离开这里。
忽闻一声鸟鸣,一只白鸟掠过他们的房顶,飞得很低,能清楚地看到它头上鲜艳的一点红。
柳画梁追着它来到了画室外,纵身而上,伸手揪住它的脚,可是只一碰,鸟儿便化为一团墨,又在不远处汇聚起来,重新变为一只白鸟。柳画梁试了几次无果,只好看着白鸟在画室的窗台上停下。画者出现在窗口,毕恭毕敬道:“仙子这次要唱什么曲子?”
鸟儿嘴一张,天籁般空灵的声音便流泻出来,它边唱边在窗口蹦蹦跳跳,气息却完全不受影响,唱完后鸟儿啾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而后便拍着翅膀飞走了。柳画梁追了两步,那鸟儿就消失在了空中。柳画梁皱了眉,他一向对曲调记得牢,总觉得刚刚鸟儿所唱的曲子,比起第一次在朦胧中听到的曲子少了两句。
几日后画者的新作问世,柳画梁赶来时他正激动地掩面而泣。画上一根枝条破开了空白,远处小桥精巧,桥边的镇子在烟雾中显现出来,雨落屋檐,溅起水花几朵,石板街上寥寥数笔,姿态各异的人便撑开了伞,其中有一人驻足,将伞微微抬起,四月江南的空气中仿佛都漾着少年多情的眼波。
柳画梁抬头望了一眼正端着饭菜的夫人,她的唇比上次又白了几分,气色更差了些,但却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的夫君。画者使劲咬着笔杆,面上皆是陶醉与狂喜。
夫人一双手苍白瘦削,将几根树枝剪了又剪,插入瓶内。
“夫人插的什么花?”柳画梁靠着门框,看着瓶中纵横交错的花枝。
夫人浅笑道:“奴家不知。”
“不知?”
“这树正长在背阴的屋后,偏偏还生了一根探进屋里来,既不长叶,也不开花,奴家就想,会不会是少了些许阳光,故剪一枝供在窗边。”
“夫人真可谓是怜香惜玉了。只是若这枝条本就无叶无花,夫人却剪了精心养着,未免浪费了心血。”
“我本不指望他能长叶开花,只是他长在了窗口,我便不能不理罢了。”
“夫人,在下听闻世间有种树,一旦花开,便美得惊心动魄,可却少有人养,你可知为何?”
夫人背对着他,剪着树枝的手停了下来。
柳画梁道:“因为那树要靠人之精血所浇,最后又以那人的白骨做养料,方能开出花来,那养花人不就成了冤大头?如此一来,即是花痴也要退避三舍,毕竟留得命在,才有花赏。夫人你说,这世上哪有这么傻的人?”
夫人端起瓶子,转过身来,静静地望着柳画梁,弯起嘴角笑了:“公子,若世上无人愿做这冤大头,绝美风景便无人知晓,岂不寂寞?养花人或许并不想赏花,只是想当个知音而已。”
“夫人,独弦岂能知音?”
夫人放下了剪子,那枝条在空中弯了一道,横着朝窗口伸出去:“无弦亦知。”
白鸟停在窗前,画者用手小心翼翼地捧来食物,摆在鸟儿面前。
“仙子可有去处?不如在寒舍多留几日……”
鸟儿歪了歪头,看都不看他一眼,照例唱了歌后便飞走,这次只唱了一半。
画者欣赏着自己的画作,画的是一对仙鹤,一只将细长的脚踏在河沙上,笔触细腻,沙子的粗粝与河水的柔软对比鲜明。另一只却振翅飞到了半空,只微微偏过头望着河岸,明明仙气翩翩,却让人没来由的悲伤。
“好!好啊!”画者的眼神已有些癫狂,他着迷地望着自己的画作,甚至将纸贴在怀中,摸了又摸,走火入魔了一般看也不看别人一眼。
转瞬间他又将画好的画扔在一边,两眼死死盯着空白的纸,握笔的手微微颤抖。
夫人扶着桌子站着,瘦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得倒,她唤了他几声,却没有回应。
接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鸟儿都没有出现,画者已是名利双收,却不喜应酬,每日对着画纸琢磨,柳画梁见他时常趴在窗口望天,走近他也没反应,嘴里喃喃道:“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啊,我的小仙子……”
柳画梁唤了他几次他才勉强瞟了一眼,柳画梁朝他晃了晃手中的酒盏,画者懒懒地摆手。屋外,夫人走得摇摇晃晃,一不小心将手里的茶壶摔碎在地,她惊呼一声,画者却连头都没有回。
柳画梁悠然躺在门后的老树枝上晒太阳,自那日后,雅天歌虽然还是经常催着他出去,却不那么急了,反倒像是暴露出了本性。整个小镇被他搅得鸡飞狗跳,在街角小巷中干脆得了个诨号,叫混世小魔王,回的家来却一副乖巧的样子,柳画梁本就随性,此时更是连教训的话都说不出口。这小魔王还时不时说巷口的二麻子欺负他,要他给他报仇,让柳画梁哭笑不得。
反正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况且这小镇只是个幻境,前一天被破坏的东西过了一夜就会复原,柳画梁也懒得管,只是小魔王玩得太疯了免不了还得揪他回来。
雅天歌也不恼,还真的在宅子中老实几天,只是池中半大的鱼、花园中正开了一半的花遭了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