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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夜立即收声,没有敢再追问,似乎怕听到什么答案。
“你太小看太后了。”傅季珏淡淡一笑后跟了一句,却是没有任何回复的意思,自然而然接着另一件事,“虽然,皇上登基有八分都靠自己,可至少也有两分靠她。”
此刻雪片纷飞,大雪簌簌落满二人肩头,傅季珏取下披风,缓缓搭在黎夜肩上。
“我们回去吧,皇上还在等我。”傅季珏拍拍他肩膀,抬手指着眼前白马,“阿黎,上马吧。”
黎夜眼神有些怔忪,犹豫许久后才走近,裹着灰色狐裘跨上马匹,将面孔埋在温和的灰白狐毛中,片刻后他低头,轻声道:“刚刚我说的话,你当没听到罢。”
“你也知道,我做这个侍妾所生的王爷,前后受到过多少欺凌。”傅季珏望着他,眼神儒雅温和,如同方才那一泓温泉水,“如今苍华将前事尽数忘记,我只是奋力一搏,想让咱们过得好些,咱们经历过什么,旁人都比不得。”
“恩。”
黎夜点点头,没有再发出声音。也不知该信或不信。
他们的确经历过许多,可他除了跟随,也再判断不出什么。
比如身上这袭狐裘,他不知这是在遮蔽寒冷,还是为挡住他身上高调的红衣。
……
温泉一角,白气蒸腾,气氛仍旧有些旖旎。
空气是暧昧的湿润,几乎能滴下水来。
苍华全身赤果,浸泡水中,脸颊红的发烫,身侧是已有些脱力的白雪鹤。
白雪鹤半披着衣衫,脸上冷汗已褪去大半,他靠着泉边扭头伸手,很是刻意的戳戳苍华脸颊,歪头微笑道:“你怎么还不变成蛇……”
他话音未落,身旁“腾”的一声,高大青年已消失不见,只剩条浮在水面的小蛇,胖蛇浮着浮着,就开始悠悠向下沉,白雪鹤拎着他尾巴尖,将整只蛇提起来。
胖蛇时而发黑时而发红,努力扭动着不与他对视,白雪鹤故意提着他转,最后没有办法,只能死死闭上眼睛。
无论有多少次,每一次事毕,他总会露出这种害怕紧张的表情,仿佛做了件大错事一般,天下无双的可爱。
回忆起龙神的身份后,苍华总不太轻易承认自己做过条傻蛇的事实,变成蛇这种功能,也只有在这种时刻才会使用。
“为什么你总变成蛇?”白雪鹤盯着倒挂的蛇,饶有趣味的追问:“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会怀孕,不用你负责,给我养老。”
“是你叫我变成蛇的!”胖蛇吐出哑哑的奶音,开始用力挣扎。
白雪鹤跟着他的动静扭了一下,眼前突然有些发黑。
这一瞬间的手脚无力,让小蛇有机可乘,跳入水里。
白雪鹤强作精神,眯着眼探蛇,却一直没能探到,最后有些尴尬,只能装模作样着拍拍水。
小蛇见白雪鹤没去捉,反倒主动贴上他手心,低声道:“你……好点了吧?”
“恩。”白雪鹤点头,没再继续调戏他,“放心,这玩意儿是一时一时的,等难受的劲儿过了,我就感觉好受些。”
胖蛇在水里憋了会儿气,似乎终于缓了回来,他浮上水面露出半只脑袋,满眼又是那留着嫣红斑痕的肌肤与嶙峋锁骨,白雪鹤刚刚从水上浮起,锁骨里晕了汪水。
“你不要这样。”小蛇迅速埋下脑袋。
“不要哪样?”白雪鹤欺身上前,故意伸手戳他,身子一斜,锁骨中的水洒了出去,沿着肩膀滑落。
“哎呀!”小蛇的奶音里带了气愤,“你把衣服穿好啊!”
一人一蛇闹了一阵,最终,白雪鹤还是规规矩矩把衣服穿好。
虽然室内温度很热,但苍华还是强烈要求他穿上外衣,白雪鹤只好系上衣带,两人胼手砥足,在地板上躺了一阵。
快要黄昏,温泉老板派人来催,于是他坐在地上套上袜子,忽的抬头,就是一片茫远远的天际,空旷而寂寥。
一行大雁飞过,飞远了就有些黯淡不清。
白雪鹤伸出手,像孩子般在空中比划出一只鸟的形状,久在京城,他许久没见过这样广阔的天地,一时觉得有些讶异。
“我羡慕这天地辽阔,但从前也都是我做的选择,所以就算吃苦受罪,也怨不得旁人。”白雪鹤微笑,放下临空比划的双手,托着脸问:“可真是奇怪,我为燕王谋划了这么久,为什么事到临头,却在怀疑他呢?”
的确,如果燕王想要起兵,的确不该将埋伏在京城近郊的兵器交出去,而且他武功被废,浑身伤痕,被软禁在府中将近三年,这些都做不得假。
多年以前,他如何扶持帮助自己考取功名,后来在天牢里,他又是如何向皇上恳求饶自己一命,这桩桩件件,傅季珏只字未提,可白雪鹤全都记得,所以他一直都恨自己胆怯,恨自己做了半天准备,最终还是摇尾乞怜。
也许是身染沉疴,他觉得自己方才脑子糊涂,也许是还有哪里没想明白,让自己除了怀疑他,实在没有其他可以怀疑的人选。
他曾经十分想扳倒皇帝,想扶持燕王掌握乾坤,想报复所有曾看不起他的人。
或者参照他曾经的夙愿,如今燕王已经手握兵权,他可以继续想出计谋,夺得更多权利,甚至,是那个帝位。
只是此时此刻,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在说话,走,不要回头。
放在平时,这种选择躲开仇恨的人,他是看不起的。
“不管你想走还是想留,我都可以。”苍华却说了别的话题,伸手扶着他起身,然后拍拍胸脯,“总之我保护你。”
白雪鹤抬头,望着苍华仍有些稚嫩的面孔,以及他牢牢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一时有些沉默。
他不是妖怪,更被前事耗去了半条命,许是气力实在有限,他隐隐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不适合再追究。
他一直吊着一口气,觉得如果燕王好过,自己可以死生不计,可如今心里却满是对人间的念想,只想和眼前莫名其妙的家伙多待一会儿,多自在几日。
“那我们就走吧。”白雪鹤微笑,靠着他肩膀,一瘸一拐走向马车,伸手向前路指,“至少,过了这个大年。”
“恩。”苍华笑着答应,在夕阳下露出好看虎牙。
白雪鹤望着他的笑意,许是难得见到不知自己底细的人,许是单独一人孤寂太久,竟然想不到这不知不觉中,自己大约动了真心。
……
春节不过五日往后,四处团圆,白雪鹤依旧日夜兼程,赶往他买房置地的丽州。
傅季瑛许他十日,无非是觉着他离不了息痛膏,该回来时自会回来。
所以白雪鹤相信,傅季瑛没有遣人跟着,而且他先前还见过燕王,如果有人跟随,他们早就该上报,傅季瑛也会派人来唤他回去。
所以他想要抓紧这十天躲到丽州,再想办法人间蒸发。
在距离开京城的第七个夜里,白府的一行三人终于抵达丽州,京城仍是早春酷寒,可岭南气候湿热,别有一番风味。
丽州的宅子虽没人知道,可白雪鹤还是雇了些人定期扫洒,他今日第一次过来,没想到这小宅子窗明几净,还有人在窗纸上糊了嫣红窗花,看着很是喜庆。
下人不知道白雪鹤真实名姓,都依照吩咐叫他林老爷,白雪鹤很是满意,难得大方的赏了些过年钱。
钱发到最后所剩无几,门口传来了白福的扣门声,白雪鹤吓得一抖,极小气的将钱收进袖口,想着幸好没被他瞅到。
“老爷,给你带了些新奇点心,凤梨酥饼。”不知情的白福抱着袋面粉进门,笑盈盈道:“这岭南过年要吃‘油角’,大概就是咱包的饺子,只是里面有甜咸两种馅儿,我去街上买了面粉白糖,要不咱也做来尝尝。”
“我又不会做饭,你想吃就弄一些。”想必他不知道发赏钱的事,白雪鹤松了口气,帮他拍拍身上蹭的面粉,挑眉道:“弄袋面脏成这样,苍华呢?”
“他去外面转悠了,说是想吃肉。”白福不好意思的退了半步,将面粉抖落在外面,“在这里买菜很是费劲,外面在议论边关战事,我站了一会儿,居然什么也听不懂?”
“战事。”白雪鹤正在扒拉他放在桌上的点心,手指堪堪停在嘴角,上面还沾了些饼皮碎屑,虽是如此,语气却带着不屑,“岭南离漠北远,他们能听到什么事?”
“听闻燕王爷去带兵了,大约就是咱们去过温泉后,这么算来,当天晚上就动了身。”白福觉得他想听到燕王的事,于是一字一句照实道:“那日去温泉,的确是燕王旧伤复发睡不着觉,可这伤没养好,就又要连夜奔波过去,我想皇上终于放咱们一马,可他终究还是狠心……”
那些伤,他不是没见过,甚至连来历都能说清。
皇上啊皇上。白雪鹤握着酥饼,沉默良久,咬下一大口。
“咣铛”一声,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苍华抱着只布袋立在门口,肩上还扛着几根甘蔗,像个猪八戒。
日光熹微,白雪鹤觉得有些昏聩,他伸出手,努力去够那个宽阔有力的肩膀。
就在指尖划过苍华衣料时,一个人突然被推出来,接着横亘在二者间,白雪鹤皱了皱眉,努力辨认着眼前熟悉的面孔。
“你猜是谁来了!”苍华的声音自那人身后传来,隐隐有些兴奋,“白雪鹤,你看!”
白福也愣在原地,手里抱着面粉盆,“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那是个面孔熟悉的女子,她生的年轻精致,可挽着妇人的发式,鬓发间毫无装饰,身上只穿了件粗布衣。
“老爷。”小维怯怯退了半步,迎着白雪鹤迷离目光,声音微弱着回应,“我是小维。”
“小维是一个人来的,身后没跟着其他人。”苍华看到白雪鹤退了半步,以为他害怕被人发现,特意补充,“我跟在后面看过,绝对没有旁人。”
白雪鹤坐下,喝了口苦茶含着不咽,眼前的黯然微微退散一些,缓缓露出微笑。
“小维,你怎么来了这里?”见白雪鹤不说话,白福很是着急,他伸手捏住小维的手,紧张的滑过她手上冻疮,“你不是嫁去了盘州,出什么事了?”
小维那时离开白府,白福也不敢拦着,可毕竟两人认识一场,白雪鹤不在府里时,他也会偶尔出去,同小维有一些联络,直到后来小维嫁人去了外地,他觉得总联系不太合适,才没再去寄信或送东西给她。
“我倒没想过,你们两个会有联系。”白雪鹤咧嘴一笑,这一笑实在是好心好意,不带半点讥诮。
可小维却红了脸,她垂下头,握着茶杯久久不语,片刻后,眼泪竟大滴大滴着往下落。
白雪鹤愣了一愣,倒是苍华想起前事,赶忙问:“你之前不是还来过京城?难道是有人要害你?”
“那倒没有。”小维擦了把眼泪,迟迟道:“是我相公出了事。”
小维嫁给了位姓陈的农夫,家境虽然一般,但人老实憨厚,因着她是京城来的,生活上难免娇气,所以待她极好。
那日,小维离开家去往京城,一是为了看眼前番死里逃生的白雪鹤,二是来京城集市采购些上等的种子,回去种地。
庄户人家,地就是生活的本钱,可那天却有大户平白无故找上门,仗着人多势大,提前强要她家的地租。
小维的相公争不过人,又年轻气盛,于是忍不住动手,他力气大,竟然打断了那大户少爷的一条腿,不但地都被收回,就连人也被端进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