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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在门口惊异地瞧我一眼:“可是回来了?”
我学着她的模样蹲下,琢磨着道:“不算得回来,我正是要走。”
“去往何处?”奔月两手扒着自己的膝盖,歪着脑袋瞧我。
“去救苦救难的一处地方,”我荡开了语气,摸了摸奔月毛茸茸的脑袋,眼睛转了转,“奔月,往后不晓得这院子的新主人待见不待见竹子。我给你指个地方,一准比现下这个地方好。”
奔月眼睛睁大了看我:“哪个地方?”
“那司文的尘悬仙君那里,你瞧着如何,”我作出思虑一番的模样,“尘悬他虽说爱说风凉话,但对姑娘倒是很有风度的,必然不会欺负你。再者我将你托付于他,也好放心。”
奔月面皮立时涨红了,口里嘟囔道:“我不去,谁晓得他待见不待见我去。我若是去了被他撵出来,我往后没脸见别的兔子了,它们会笑话我的。”
“尘悬怎会撵你,你去了便知晓了,”我又拍了拍奔月的肩膀,“到时候,你喜欢什么,叫他给你栽。保管他听你的,便是栽一地青草萝卜,他也是乐意的。”
“真的?”奔月两手捧着脸忽闪着眼睛瞧我。
我笑眯眯道:“真的。”
离了那处院墙摇着修竹的院子,我想了想成德星君与我说的话。他说天庭又新晋升个什么仙人,我去凡间的那一遭便叫他顶上了我的位子,此时我回来也不好再给他换个什么。刚巧冥界缺个司薄,天帝便吩咐叫我过去了。
我思虑了一会儿,换个地方么,倒是也无妨,只是不晓得那冥界能不能长竹子。
尘悬听得我即刻便要走,还有几分良心。但听得我如此问他时,便又原形毕露,摇着扇子风凉道:“你不知晓,冥界不见天日的么。你可扛几根去,用仙术养在屋子里,约莫可以。”
我没同他计较,随意道:“奔月去你那处了,你可别撵她。”
“……”尘悬黑着脸,霎时闭上了嘴。
我闷着笑,脸上一派肃然地离了天庭,赴了黄泉下的冥界。
☆、青萍末(一)
冥界的天是泛了暗的昏黄,间或有眩墨的乌云移过,半弯月惨白地斜挂在云头,铺下冷冷的光。天幕上不时有明亮的闪雷撕开那严丝合缝的阴霾,“咔嚓”一声砸到地上去。
我落在幽都外头的时候,头一个念头是若我在此处栽些竹子,确然是活不了的。第二个念头是我落地位置好巧不巧,正在幽都外的羽沉河边,再偏一分,约莫要栽进这河里去。羽沉河比不得天界的天河,一片羽毛落下去便要沉了底,遑论一个比羽毛沉了不知晓多少的我。
我扭头细看了看那羽沉河,只见得河水黑沉,连个影子都倒映不出来,无波无澜。天河虽泛着波澜,却闹腾不出什么来,这看上去黑乎乎不起眼的羽沉河,倒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我正对着这羽沉河唏嘘,耳边轰隆炸开一声,眼前白色耀眼的光一闪,未及我做出何反应,便给一股霸道大力掀翻到了地上。结结实实栽到了地上,脸扑到地上的黄泉花上,好歹没把一张脸蹭花了。撞得我肩膀一阵闷疼,我嘶了口气,觉得肋骨都钻心地疼。
以一个不大体面的姿势委顿在地,若是被哪个神仙撞见了,确然有些丢脸。我有心想站起来,胳膊肘疼着,胳膊还麻着,无奈只好那么缓了一会儿。
想我初来冥界,往常也不曾得罪过何仙家,也不至于就叫谁给我使绊子,那便只能是个意外了。我思虑了一会儿,觉得胳膊有了些许力气,便胳膊撑着,膝盖抵着地,直起了半个身子。翻身坐在地上,也没顾得上坐歪了一地的黄泉花。
脖子上有些温热的感觉,似乎正顺着后颈渗出来,我伸手一摸,鲜红粘腻,摸了满手的血。我脑子愣了一愣,接着后背才慢吞吞地传来火烧火燎的疼。我倒吸了口气,憋住了没一嗓子嚎出来。缓缓地吐纳出一口长气,我梗着脖子,直着上身盘腿打了个坐。
闭眼调息良久,后背的疼痛才消下去。
耳边静谧无声,我猛然惊觉,我方才是叫一道天雷给劈了。此时没再闻得那间或的轰鸣闪雷声响,我睁眼望天,果见那撕裂黑云的闪亮口子不见了。
我慢悠悠地起身,觉着我这运气着实算不得怎么好。刚到得冥界的第一日,便被一道天雷劈了。我自忖未做甚天怒人怨的事,竟能被一道雷劈上,往后定要传一封书信回去,问问那掌雷的雷神,缘何劈我。
好在背上的伤还不算重,雷神约莫也认出了我,劈坏了一道便也收了手。我打坐良久,方将那伤的疼痛压下去了。
站起身来,抚平整衣衫,我赶忙摸出袖子里的文书来。它倒是还平平整整的,未受影响。我松了口气,虽说成德星君告知我冥界已然先通报了去,但我没个凭证,干巴巴地过去,总觉着是有些不大好的。
进了幽都,将要与冥帝通报时,我才觉着我今日来得确然是不巧。
冥界临赫宫门的守卫低头进去,又低头出来,说是请我进去,然我进去的时候,觉着气氛有些不大合宜。
殿中三个神仙,我将将朝门槛迈出一步,便闻得一声冷严的女声:“跪下。”
我唬了一跳,我方进得门来,便要叫我跪下,虽说我千百年的未行过如此大礼,但对着冥帝我跪上一跪倒也无妨。只是我还没迈进门槛,此时我是迈进了再跪还是退出去跪?
我抬头瞧着那说话的女神仙,她却并未看我,只看着一个黑衣神仙,继而我便瞧着那黑衣的神君矮身跪下了。
看来不是对着我说的,但这场面情势是要做甚,我一惊,一只脚落了地,跨立在临赫殿的门槛上。
“帝后不必动怒,王兄去人界也是无心,并非有意。虽说冥界规矩在那,但偶有个例外,也不是不可。”一声娇俏的女声,说的极缓,字字恳切,似是在求情。我瞧那说话的女神仙,一身粉衣背着殿门,想来是正瞧着阶上发怒的女神仙。
久久的静默,殿中的几个神仙皆未言语,我跨在门槛上,不知该进该退。
“帝姬有心了,本宫自会处理。天界的司史已至此,帝姬若是无事,便先下去吧。”女神仙未看我,却对着那粉色衣衫的神仙道。
我立时有些尴尬,原是她早已瞧见我了。
听这言语,似乎是冥帝的帝后在教训儿子。此情此景,不免又叫我想起成德星君与他妹妹,父母难为兄长难做,实乃千古难事。
我心中想着,低头瞧一眼形容,将另一只脚迈了进去。
粉衣的女神仙行了个极为端庄的礼,低头道:“那铃央便先退下了。”
我迈进殿中,恰与她错身而过,自称铃央的女神仙眉眼含笑地看着我略一颔首。我也虚虚侧头微一点头,转过身来,走到殿中间站定了。
未及我开口,冥帝的帝后便瞧着我开了口,话语不同先前的严厉,带了几分客气与宽厚:“叫司史见笑了。”
“是我来得不巧,”我拱了拱手,心下却有些尴尬,这帝后在教训儿子,我此时前来,她是接着教训儿子呢,还是与我搭话。
“冥帝近日不在幽都,稍后我为司薄指引去处。”帝后倒好似并未将我的尴尬境地看在眼里,只看着我道。
我仍是觉着有些别扭,我来后帝后便再未看过她儿子一眼,我一个外人,如何都觉着难安。我瞥了眼角瞧地上跪着的那位。他直着身子跪着,一言未发,神情不见惶恐,只淡漠。此时我同那帝后说了几句,他一眼也未看过来。
看来还是个叛逆不好管教的么,我暗自思量,又不禁对这帝后带了几分同情。
台阶级级分明,殿堂玄森,我站着觉着有些冷闷。这帝后说了稍后为我指引,又不知这稍后是何时,难不成要我在此瞧着她教训完儿子,我想了一想,觉着还是不要看的好。往后在冥界,这位殿下见着我了,我又该如何自处。
再抬头瞧时,帝后正下得台阶来,长长的裙袂拖过地面,径直在我面前停下了。她走得近了,我才看清楚她面容,横眉淡目,瞧着很有几分眼熟,周遭气息也冷淡得很,又叫我多了好几分熟悉。我也低头瞧那跪在地上的神君,恍觉果然是母子,气质相仿到如此地步。
“在此候着,”冥帝的帝后吝惜言语似地对着自己的儿子道,接着转头语气立时又温和了几分,“司薄随我来。”
我挤出微笑,点头应了声,又对着地上的那位点了点头,即便他未有任何反应。
帝后一路引着我,我斟酌下言语道:“帝后不必亲自指引,小仙惶恐。”
“无妨,”她未回头,只淡淡地说了句。
“司薄初到冥界,想必会有诸多不适应,”帝后至一处宫殿前停下来,殿门上书着“思齐”二字。她停了停,抬手推开了门,“此处为司薄的公务地。”
“有劳帝后,”我真心实意地又是拱手。
门后是书案屏风,书案上堆积着的高高书卷叫我看了好几眼,想来往后也不得如天庭那般空闲了,我如此一想,便觉着有些叹息。
“此前司薄之位空缺,原本倒是本宫一直在打理。但我到底有些力不从心,往后的事务就交于司薄了。若是有何不清楚或是难为的地方,只报与我知晓便可。”帝后迈进思齐殿中,随手拿起案桌上一卷书册,翻了几页,便又搁到了案桌上。
我自然只能再次道谢,并言说自己惶恐。我捎带着瞧了瞧这屋子,不经意扫过案桌时,却刹然一惊。
案桌上笔墨横陈,无甚稀奇之处,只是那一杆笔,木质的杆身轻润并几分糙然,笔尖约莫四五寸,搁在砚台上笔尖浓墨渲染,还微微闪着黝黑的光泽,分明与我所在人间时,师父交于我的那一杆一模一样。
我怔忪了一会儿,走过去,没顾得上在帝后跟前有些失仪,拿起了那根笔。握在手心里恍如隔世,那时师父冷淡的眉眼与城墙下滔天的火光皆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我该不会认错罢,但这世间如此之大,一杆笔模样相仿确然也不惊奇。
“司薄可是有何疑问?”一旁冥帝的帝后片刻后开了口,语气有些犹疑。
我拢了拢心思,咧开笑来:“一时失态,帝后恕罪。只是我往常去过人间一次,那时轮回在天子庙堂下做了个翰林少史,我此时瞧着这杆笔与我那时于人间见得那杆颇为相似,一时有些慨叹罢了。”
帝后眼睛抬起看我,脸上带着意外,她开口道:“司薄轮回的那处,此杆笔可是在一个女主史手中?”
“确然,帝后怎知?”我脑中一闪,只问了声,没将霎时间涌出的一个想法说出口。
帝后却微微笑了笑,目中带着了然:“原是如此。那时司薄遇见的女主史,本不是旁的仙家,正是本宫。我亦因……一些事端而去人间轮回一遭,人间时便觉着司薄甚是聪慧,此时倒是能理解了,原是罄竹仙君。”
好似大风刮过脑子,我大大地吃惊,与此同时也晓得了为何我会觉着帝后的气质熟稔。原来还有些机缘,此时我来冥界,倒也合了缘分。
但我记得那时,那杆笔分明是从我手中落了地,此时又怎在冥界。我有些疑惑地瞧帝后,她脸色却没了之前的温和,似是带了些沉郁,眼光掠过那杆笔,又移开了。
我虽有心问上一口,但眼前帝后约莫是记起来什么不大愉快的事情,我还是莫要追问的好。
“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