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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风想凑到玄德耳边私语,被玄德止住:“直说无妨。”
元风应了声是,严肃道:“弟子一行未曾在中塔内见到妖物。”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对岑关的指责不绝于耳,玄元反而是最云淡风轻的那个,只冷淡地瞥了岑关一眼:“岑道长还要不要亲自进去看看?”
岑关仿佛丝毫不意外,而是在众人的注视中缓步向西走去,俞涯紧紧地跟在他身边,戒备地看向众人,像是最忠诚坚实的守卫者。
谁都不敢轻动。
玄元维持了一整个晚上的大度宽容终于被撕破了,他怒喝道:“够了!你与妖物为伍,辱师欺长,如今仍不知悔改,罔顾事实,走火入魔,为师心下虽不忍,今日也必须清理门户!”
他话音未落身形已迅速地朝岑关袭去,一柄剑蕴着天地灵气,浑厚逼人,却掺杂了一丝难以窥察的黑气。
岑关丝毫不惧,似乎真是要叛变师门不死不休的模样,俞涯却顿在原地未动。
他睁大了眼睛,瞳仁映出玄元势不可挡攻击过来的身影,脑海中有什么轰然炸开,这柄剑从正面刺来原来是这般模样么?
岑关喊了一声:“俞涯!”
俞涯此时并非人身,立在原处像块不可撼动的顽石,岑关只得迎剑而上,挡在俞涯面前。
他自小被夸天资灵秀,修道奇才,但如今真正交手才知差距,玄元的力量是绝对压制性的,又是步步杀招,出手快又狠,岑关到底太过年轻,几招便显下风。
可俞涯在他身后,他不能退,不能躲。
相碰的两柄剑发出尖锐的声响,玄元凑近岑关的耳边,露出一丝恶意的笑来,这在他向来威严正气的脸上显得诡异极了。
“好徒儿,结束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本是该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到,横空却劈来一只巨爪,一把竟捏碎了他二人碰撞在一起的剑。
俞涯的声音冰冷,仿佛从天而达的审判:“结束了,玄元。”
遮天蔽日般的翅膀挥动,泥土被卷入风中肆虐狂欢,树木花草却都安然无虞。
等风过去,众人睁开眼,只见西边山坡下出现一条密道,黑黢黢的,里面传来隐约的妖兽悲鸣。
玄元被俞涯摁在爪下,动弹不得,脸陷入泥土里,似是听到了大地深处的震颤。
东方露出一线白,浓黑的天色已悄然被灰蓝代替,天要亮了。
玄元的手抓紧了地面的土,紧绷着唇不再言语。
一只妖兽被从地道里缚出,岑关一怔,那还真是只狐妖。
那狐妖身上的变化还未彻底,皮毛白中掺着黑,显是被锢的时间尚不太久。
太阳终于升起,清晨凉津津的风携带着雾气卷来,那狐妖似是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亮白的天空,良久,长啸一声,悲鸣不已。
俞涯静静地看着他,在过去的两年里,他听桑陵说过很多次出去,而随着时间在黑暗中悄然流逝,那个初始满怀期盼的桑陵也渐渐沉默。
玄元重塑他们的骨血,将他们从云端拉入淤泥,彻底滚上污黑。
过去的这些年里,吃了多少人呢?俞涯记不清了,只知道如今的自己是个非人不食的妖物。
岑关轻声唤他,俞涯低头,蹭了蹭岑关的掌心。
今夜所有的一切其实并非他们的计划,不过一步步顺势而为。
俞涯之前摆弄出的声势也不过是个虚架子,他在锁妖袋里听全了外面的境况,在瞬间理解了岑关的意思,顺着他演了一出戏。
玄元却是个老狐狸,滴水不漏,丝毫未因他的出现而露出破绽。
不过,他也有死穴,他的致命弱点便是太想维护他所谓的形象。
他是高风亮节的虚玄山掌门,威严、公正、宽容,面对最疼爱弟子的诛心指责,他要做得完满,解决得彻底,不留世人一点指摘。
岑关正因此才能一次次得寸进尺,终于悄然带他来到了末路,玄元这时再喊停,已经迟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桑陵看到玄元,当即有些失控,眸子血红,似是想将他剥皮拆骨,又被锁妖绳和身后的道士束缚得不能动弹,被推着走远。
玄德等四位长老皆是一脸沉重,良久,玄德颤声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他是虚玄山掌门,修为高深,位高权重,得人爱戴,美名远扬,世人皆交口称赞他的仁慈他的悲悯他的强大,他有什么理由去豢养妖物违禁天道?
玄元闭上了眼睛,沉默不语。
等走到了这一步,所有的名声荣华散尽,伪善的外皮被揭开露出黑色的内里,他心底倒觉得踏实起来。
从钢索上走得久了,摔下来都是解脱。
自三十年前他成为虚玄山掌门,兢兢业业操劳不休,做了很多善举,担了很多责任,却始终无法忍受一件事。
他初初上任便赢得美名,天下谁人不夸他,他的名号响彻百里,自也会流传百年。
然而面对那些赞扬他却愈发举步艰难如履薄冰,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他的师弟玄和冲弟子说,玄元这伪君子,表面功夫做得倒好,实则心比谁都黑都狠。
玄和曾是他最强劲的对手,颇得师尊宠爱,最终掌门之位能落到他手里,他实则用过不少手段,虽不至于多龌龊卑劣,却也不够正大光明。
他突然知道了束缚他的是什么。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本心的阴暗与自私,无论做多少善事都无法排解这股自我否定,那些赞扬一方面令他满足着,一方面又令他恐慌着。
他认为真实的玄元配不上那些美名。
而那稀少的批评与恶骂就是无比突兀扎人的刺,赞扬愈多,刺愈尖锐,愈发让他无法忍受。
悲哀的是,他知道那些恶语是对的。
不多日,玄和修道走火入魔,不治身死。这是世人所知的版本。
玄和死后,玄元又重新选了一个师弟来填补长老空缺,渐渐地,时光就将真相彻底掩去了。
他却再也收不了手。
每一个传到他耳中曾背地里说过他坏话的人都不得善果,别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去,一是他做得滴水不漏,二是谁都不会相信他的行事动机。
然而他瞒得过世人,却瞒不过这虚玄山上的神兽。
时隔数年他再次见到那只圣洁的神兽,月光披洒在它的绒羽之上,熠熠闪着银光。
听它沉声宣判自己的罪行,他心底升起一股恶意与恨意来,你天生神兽圣洁无垢哪懂得凡人的悲苦欲念?
俞涯怎么也没想到一介凡人敢对他出手,他年岁虽大,却未曾离过虚玄山,对凡尘世事实则知之甚少,无知便显得自大了些,被玄元趁了空子。
这一疏忽,便是二十余年的不见天日。
神兽不可杀,玄元便将他变为妖兽,重塑他的骨血,重换他的意念,将纯白彻底染黑。
卫道杀妖,便天经地义。
可等俞涯彻底成为妖兽时,玄元又不想杀他了,因为他发现俞涯是一个很好的容器。俞涯吃人,玄元再通过他来汲取那些不洁的灵气。
玄元豢养的妖物其实也不过俞涯与桑陵两个,剩余的倒确实都是玄清所为。
玄清素来与玄和交好,自玄元坐上虚玄掌门之位便看不惯他,但玄清十分擅长伪装,看起来老实木讷,似乎带不来任何威胁。
他们二人在暗地里彼此调查彼此试探,最终达成了一致,合作对二人都好。
二十年过去,玄元以为俞涯早被彻底驯化了,便放松了些对他的警惕,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桑陵身上。
谁知道,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些怪异的生物,贼心永不死。
俞涯趁他闭关出逃,又恰遇上回山的岑关,玄元寻不得好时机下山解决这摊子事,得到的消息也影影绰绰不甚清晰,只得将岑关一同除去。
等岑关重伤,入了寺庙,不知是添了什么术法,他彻底失了他二人的消息,再见已是虚玄山上。
对岑关,他是真心喜爱过的。回山后的岑关表现得毫不知情,对他也是知无不言,与他所得信息无甚出入,为避疏漏,他便让玄清前去试探。
他没料到岑关竟对他信任如此,将玄清私密约谈之事也悉数告知,他索性将计就计,将所有的事情推到玄清身上,彻底了结此事。
可终究不知,谁中了谁的计,谁又是那个捕食者。
直至被绑缚走,玄元都不曾发过一语。
这一生所为之事已足够悲哀,他天性恶劣,却又坏得不彻底,而那点善也不足以牵缚住恶,再将此诉说于人,比千刀万剐更难以忍受。
是夜,玄元自裁,了却了这一生罪孽。
桑陵对月长鸣,算是送他离去的丧钟,只不过里面并非哀戚,而是畅快的恨意。
俞涯靠窗看着天上的满月,他在虚玄山上活过千百年,看过数万个月夜,二十年于他漫长的寿命而言不过弹指间,但再回首那时孤身一人月下撒欢的场景却恍如隔世,似已过去了很久。
岑关从身后揽住他,二人都未说话,一场大戏落幕,无论是唱戏者还是拉幕者,谁都不舒坦。
半晌,俞涯抓住岑关揽在他腰间的手,放在嘴里似真似假地咬了下。
岑关不躲,反而将手指动了动,本来馨和的气氛倏然变了,俞涯哼哼着用了些真力气,獠牙嵌入手指,殷红的血涌出,被舌尖裹去吞食。
岑关嗅着俞涯的长发,轻声道:“饿了么?”
算起来俞涯已经两日未曾进食了,按往常来说早就折腾着要喝血了,现下却安静得很,血腥味溢在唇舌口鼻间也只是轻柔地舔着。
俞涯未答,似是对那血肉失了兴趣,转过身坐上窗子,抱住了岑关的腰。
良久,俞涯道:“我想起了很多事,这二十年间的,还有更早之前的。”
岑关顺着他的长发,淡淡地应了一声,俞涯沉沉地叹息,很多事不需要说,他们二人都清楚。
桑陵的长鸣消失了,林风裹挟着山上各种生灵的窸窣声响吹过来,吹得俞涯的长发四散飞舞,岑关替他拢住,倾身亲吻他的嘴唇。
“过去二十年所有的杀孽主导者与获利者皆为玄元,与你无关,华阳城的七条性命,我们慢慢还。”
俞涯静静地看着他:“怎么还?”
岑关轻声笑道:“我们二人一起,他们要什么都给他们便是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他们要的并不算过分,甚至可以称得上仁慈。
始作俑者为玄元,已身死谢罪,那些丧生在俞涯兽齿下的冤魂的亲人,虽明白这个道理,却没办法彻底排解仇恨。
惩妖鞭专为穷凶极恶的妖物设计,紫色的光宛若雷电,噼啪作响,即便是再小的力气甩上去,于妖而言都是皮开肉绽,深入骨髓之痛,那鞭痕会长附躯体,永不褪去,是罪孽的印记。
死去的七人,共有直系亲族四十七,一人一鞭,共四十七鞭。
无穷无尽的疼痛裹覆而来,漆黑的巨兽收拢了翅膀,喉嗓间压抑着悲鸣。
混沌间,俞涯看到人群之外的岑关,他神色那样平和,目光沉静又温柔。
俞涯模糊地勾出一个笑来,远远地冲岑关眨了眨眼,艰难地做出口型:“等我”。
鞭梢擦过额角,血流下来覆盖住视线,俞涯意外地发现,那血竟似不是漆黑了。
一片血红中,他看到岑关也冲他轻轻地笑起来,他的嘴唇微动,俞涯用了很久,才辨出来,他说的是“我等你”。
时间、空间、声音、疼痛都变得寥远,等一切彻底结束,鞭上的紫色电光掩去,巨兽才轰然倒地。
岑关一步步踏上高台,俞涯已变为人身,衣袍零碎不堪,和皮肉黏连在一起,多处露出森然白骨来,整个人都似已被血浸透。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微微睁着,看向上方碧蓝澄澈的天空,面上却浮出浅淡的笑意。
岑关不避讳那些血迹,俯下身亲吻俞涯带血的额头。
俞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