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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青时肝肠寸断,他勉强直着腰身,僵硬转头,在人群之中寻找穆书凝的身影。
穆书凝一脸淡漠地擦着写意,微微侧头和萧清妤说着话。
穆书凝注意到晏青时的目光,脸色一僵,转回头去看他。
茫茫人群,千百人海,晏青时的眼睛精准地寻到了他。
晏青时眼中眸光流转,忽明忽暗,似是有千言万语,最后却都难以启齿。
穆书凝掀唇冷笑。
晏青时轻轻闭眼,他早已预料到穆书凝会是这种态度,便转过头对身边的弟子吩咐道:“去天道众。”
天道众的祭天广场,可从来都不是摆设。
晏青时把从楚俞情那里提取出来的记忆提炼到玉简里,发给各峰主们,要他们“谨慎处理”。
除了萧清妤之外的那几位峰主都留在静穹山焦头烂额,萧清妤放心不下穆书凝,直接跟着晏青时去往天道众。
晏青时坐在灵船之上,他想把穆书凝叫到自己身边来,可穆书凝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不是乖巧地应答萧清妤的问话,就是静静站在一旁倚着墙壁闭目养神。
晏青时忽然记起多年之前,他渡雷劫的那一天,险象环生,他明明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跌入天道幻境之内。
他看见还是幼年期的穆书凝蜷缩在风雨之中,睁着一双大眼,可怜兮兮的望着他。
那一刻,他就觉得仿佛有一道飞毛羽箭,直直射入他的心房。血洞汩汩地往外冒血,他却丝毫不觉得疼,他倒是觉得,这样也无妨。
他也从未觉得穆书凝,竟是这般的可爱过。
可天道不善,老天向来残忍,不肯给晏青时仔细端详穆书凝的时间,一道巨雷缠着霹雳电光,足有小儿臂粗,气势滔天地从高空直直劈下。
目标就是那个胆小怯懦的穆书凝。
晏青时知道这个是幻境,他也知道真正的穆书凝已经被他一剑穿心,被赶出了静穹山,偷得一命,在凡世那边活着。本命灯还没有灭,还算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可即使他知道这是幻境,可身体一瞬间却超越大脑的反应,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穆书凝冲过去,后背空门冲上,生生接下了这一道劫雷。
这是本能。
晏青时何等聪明,那一刻,他觉得,他似乎是想念这个徒弟想念得有些过头了。
幻境之内万物皆由心生,一草一木就能幻化出晏青时的内心所盼。
晏青时满身血腥,渡劫成功之时,手里还紧紧攥着幻化成穆书凝的那根草叶。
想到这,晏青时下意识地朝穆书凝看去。
穆书凝察觉到晏青时的目光,云淡风轻地与晏青时对视一眼,随后便淡淡挪开视线。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眼,直接让晏青时乱了呼吸。
他到底,该怎么办?那些加诸在穆书凝身上的苦难,他到底该怎么才能化解?
穆书凝挪开视线后,嘴角上勾,冷笑一声。
而一直都未从穆书凝身上挪开视线的晏青时心猛地一沉,直接坠入万丈谷底。
他怕是,化解不了了。
灵船到达天道众。
晏青时还记得多年之前,穆书凝曾经问过他天道众的祭天广场是干什么用的。
他说:“祭天。”
祭天广场确实是祭天用,不过这祭品,是人。
是修真界十恶不赦的罪人。
祭天广场十分气派,八个角上每一个角都有一个成年人一抱粗的小型祭台,上面燃着火红跳跃的火苗,广场地面上则刻满了繁复冗杂的文字和花纹,交错复杂。这些文字和花纹是远古咒法,传闻若是用鲜血将这些花纹填满,血阵开启,便能打开通天之路。
至于通天之后,会有什么现象,还不得而知。
这千百年来,祭天广场真正派上用场的,就这一次。
楚俞情昏迷着,全身还不住地抽搐。
晏青时吩咐弟子将他扔到祭天广场的正中央。
弟子们照做,而且还将楚俞情的手脚动脉割开,开始放血。
楚俞情尚有灵力环身,往外放血一时半会倒也危及不了他的性命。
楚俞情像是觉察到极度痛楚,悠悠转醒,可此刻他与疯人无异,感觉到痛苦,只知道嘲哳叫着,嘶吼破音的嗓音难听极了。
高台上的弟子们,全都在看他的笑话。
可笑他想挣脱,却被祭天广场的法阵牢牢困住,丝毫动弹不得。
穆书凝站在高台之上,看着以楚俞情为中心,逐渐蔓延出的鲜红血迹,心中却是溢出一抹诡异的兴奋。
晏青时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书凝。”
穆书凝猛地抬头,却从晏青时望着他的眼中看出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晏青时就像是在说:“看,本该属于你的正义,我把它还给你。”
穆书凝垂眸低头,笑了。
他穆书凝,这百年来,当过天上仙,受过万人谴,自认为尝遍世间酸辣苦楚,可在平冤昭雪的这一天,却也终控制不住这心绪,笑中带泪,哭中带笑。
正义有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呸!
迟到的正义能算是正义?为此,他从神坛跌落,沦落为过街老鼠,他引以为傲的天资被废除,他苦修数十年修来的元婴被生生剖出,他的命贱得就像路边水塘,这些都算什么?
若不是老天又给了他一条命,那这正义是不是就是修真界之耻穆书凝被逐出静穹山?
穆书凝启唇,嘴唇张合,在说:“这不是正义。”
看见穆书凝的唇语,晏青时瞬间就愣了。
第68章 断绝
这不是穆书凝想要的正义。
他所爱慕之人,把他亲手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想要的,想说的,都不会有人去管。
楚俞情神智不清地躺在祭天广场正中央,粘稠的血将花纹咒语填满,血腥煞气冲天,带给众人一股诡异到了极点的不适。
晏青时站在最高处,俯瞰下方,他眼中的楚俞情已经是死人。
紧接着,晏青时把灵力加持到声音上:“逆徒知错不改,居心叵测,陷同门于不仁、不义之境,今以其血肉、以其糟躯祭奠天道,吾徒楚俞情,不死不以祭逝者,不死不以慰亲人。”
晏青时的声音极有穿透力,在整个空旷浩荡的祭天广场之上来回传播,威严而肃穆。
前一天,楚俞情还是个骄傲风光的风云人物,他站在修真界的金字塔顶端,再熬个百八十年,等晏青时厌了,倦了,静穹山派就完完全全是他的了,可惜他贪心太多,又没有能够与自己的野心所能匹配的实力,最终把自己送上了不归路。
祭天广场之上鸦雀无声,在场的这些人几乎都能算得上是楚俞情的前辈,他们与晏青时熟识,自然都对这静穹首徒赋予厚望。
只可惜,眼下这情景,实在让他们说不出话来。
在场,最难受的自然也要数晏青时,因晏青时没有把穆书凝已经回归的消息发出去,所有人对穆书凝的记忆都还停留在三十年前,晏掌门亲手于静穹山之前将逆徒斩杀。
只是理应是最难受的人,却半分目光都没分给这大徒弟,视线放空,许是盯住了某个角落,半天都没移动过。
晏青时的话音刚落,忽然间,整座祭天的广场上凹下去的花纹正好被血填满,最后一笔被描红的一刹那,花纹骤然爆出红色光芒,粘稠的,流动困难凝涩不前的光像是有了生命,齐齐朝高空之上涌去。
光芒穿破层层叠叠的云,将之拨开,形成一个三人合抱粗的光柱,直冲云霄。
穆书凝被这光刺到,微微闭了闭眼。
光柱落下,正好将楚俞情笼罩在其中。
祭天。
穆书凝远远地站着,在光柱照到楚俞情身上的时候,他猛地攥紧拳头,手背爆出青筋。
剜婴之痛,他还没有实实切切地还给楚俞情。
可过了一会,穆书凝的拳头又松开。
楚俞情受了他该受的,也得到了他该有的报应,现在,他将受到天道所施与他的惩罚。
穆书凝淡然一笑,率先离场。
这三十年,就当它是一场梦吧。
晏青时的眼神一直追着穆书凝,见穆书凝离开,他也不想再在这里,立刻追上去。
待到光柱散去,楚俞情已经没了生息。
众人唏嘘惋惜,感叹一代风光弟子就此陨落。没有人敢做出反驳,晏青时已经把来龙去脉做成玉简,分发给所有人让他们看清了楚俞情的真面目。
无人敢发出异议,只是三十年前,三十年后,受万众谴责的,都是晏青时的弟子,或多或少,众人暗中都揣度着晏青时的心情,又都纷纷猜测晏青时还会不会再收徒。
接下来的一切,便都交由天道众处理,做收尾工作,那把神剑祸世,晏青时也根本不在意。
穆书凝回到静穹山的时候,罗渚站在万剑峰上等他。
穆书凝这才想起来他给罗渚房间里设下的结界已经随着时间消散,而他们赶往天道众的时候,早就把罗渚这家伙给忘到了脑后。
罗渚老远就看见穆书凝回来,忙扑上去:“穆前辈~”
穆书凝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地看他。
罗渚被他看得发毛,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了,虽还保持着双臂张开的动作,可他没再动之后,显得极为滑稽。
穆书凝:“罗渚,你别这样,你还当我是原来的我,我还是你的好友,我还是秦昱行。”
罗渚也想尽力把穆书凝当成秦昱行,可童年偶像就在面前,罗渚表示这相当难。
穆书凝知道该给罗渚一点时间,便没再在这个事情上纠缠太久,他往前走几步,道:“收拾收拾东西,走……”
“去哪?”
穆书凝话还没全说完,就被一道突兀插进来的话打断。
罗渚抬头,然后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两步。
穆书凝闭眼深吸一口气,随后才转头去看,果然看见了满身风尘的晏青时。
现在晏青时的衣冠整齐,一根头发都没乱,可在外人看来,此刻的晏掌门,他就是有些狼狈的样子。
穆书凝不好当着罗渚的面让晏青时下不来台,便道:“下山历练,巩固境界。”
晏青时的目光锁住了穆书凝。
从穆书凝的角度来看,晏青时眼中的情绪复杂极了,有欣慰、有庆幸,还有懊悔。
晏青时无视了所有,他的关注点只有一个:“还回来吗?”
罗渚一惊,忽然觉得晏掌门这四个字说得极为小心翼翼,就好像,他生怕得到否定的答案。
穆书凝道:“不回来了。”
罗渚不知这师徒二人目前的关系到底怎么样,又不好插话,只能干巴巴地在旁边站着,眼神一会担忧地飘向穆书凝,一会又飘向晏青时。
晏青时停顿许久,才继续接话道:“好,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再多留一晚,等到天亮了,再出发如何?”
穆书凝抬头看他。
罗渚对当年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只以为他们师徒之间有误会,但结合之前与现在,罗渚觉得他们两个之间,恐怕不能简简单单地用“误会”来做解释。
穆书凝和晏青时两人谁都不让步,对望着彼此,好像谁先移开眼睛,谁就输了。
最终,晏青时认输,他低头,从空间戒指里掏出一块羊脂玉牌,声音像是含在嗓子里的:“这块玉牌,我交还给你。”
说完,他伸手往前递,莹润透亮的玉牌悬在半空,点缀在最下方的红色流苏摇摇晃晃。
穆书凝的目光在晏青时掏出玉牌之后,便凝滞住,再也动弹不得。
那是他的玉牌。
——刻着“书凝”二字,本该在多年之前就碎在了门派广场之前的。
穆书凝愕然望向晏青时,这种神态,好似多年之前,他还未受思罪崖的折磨,苦难还未加身,眼里还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
晏青时有点不舍得移开眼睛。
穆书凝像是回过神来,立即闭上眼,然后眨了两下,将眼中的惊愕消去,极力恢复到冷情冷心又冷漠的模样,然后垂头去看玉牌,伸手,一点一点摊开手指,轻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