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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涘不言不语,抬起前倾的身子,紫衣广袖,漠然立在白玉阶前。风吹动他衣衫,三十三天白玉宫前众仙皆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远远地将一大片空地让出来。
*
崖涘最终仍是唤来那个银甲小将军,命其亲手押送凤华帝君至三十三天外的黑海礁石炼狱。
银甲小将军嗫嚅道,帝尊,这些锁链……
上万条锁链自凤华体内穿出,在银甲小将军小心翼翼扶起凤华后,那些锁链便扭曲着又暴涨了一圈,从一指粗细变成两指粗。每一根,皆沾染赤金色凤血。
银甲小将军接了这么个苦差事,只惊的头昏脑胀,唯恐这差事办的不如帝尊他老人家的意,回头帝尊一生气,就将他一道劈入了黑海炼狱。
因此银甲小将军鼓足勇气,拿起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挺起胸脯,慨然道,帝尊,凤华帝君好歹也是上古神裔,虽然体格强健,但这般由万条锁链穿心而过,万一……
万一支撑不住,在半途便倒下,昏死过去,却叫他如何是好?
银甲小将军很是踌躇。
崖涘却垂眸,淡淡地道,无妨,你自押他去便是了。
至于那位银甲小将军所忧虑的,帝尊却只字不提,像是丝毫未曾察觉到众仙及小烛龙的惶惑不安。
银甲小将军还待说什么,这次却是凤华踉跄着打断了他。凤华以手撑着白玉天阶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分明痛的脸都变了色,却仍强撑着对他笑道,小烛龙,你不要求他。
一句出,银甲小将军立刻消音。
众仙默然。
多有仙君面露不忍,却又不敢再劝,只纷纷避开眼眸,不去看挣扎着重新站起来的凤华帝君。
凤华便像是从此什么都不在意了一般,踉跄站好,痛到惨白的唇瓣微分,朝背对他而立的帝尊崖涘道,帝尊,如若我将这一切苦楚都受了,那朱雀所托生的小儿,你可不可以放过他?
紫衣人影陡然间动了动,却是浑身抖的厉害。云层中有什么不可说的东西喷薄欲出。
众仙都将目光投在地上,只恨这白玉天阶生的太干净,竟连一丝杂草都无。害的他们盯着地面看久了,只觉得眼花,耳朵也微鸣,怕是聋了。
若不聋,怎地他们一个个的,都听见了那位出手狠辣无情的无情道帝尊缓慢开金口,道,好。
只得一个字,可是这个字一出,于三十三天内外便如同石破天惊。
要知道这位帝尊可是一路修炼无情道问鼎封神的,在帝尊眼中,怕是什么都不能令他踟蹰片刻分毫,然而在对待凤华帝君时,这位帝尊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留下了余地。
众仙说不准这点子余地留下了,于帝尊而言,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若说有情,无一人敢信。
可若说无情,今时今日,凤华帝君已经被打入黑海炼狱,成为时光中的囚徒。那朱雀残魂托生的小儿,无论由他们中的谁下界,便可如捏死一只蝼蚁般,轻易断除祸根。
帝尊崖涘在一众诧异惊怪的目光中,收紧袖中紧攥的拳,白玉冕旒下眉眼辽阔如山河。于无人可窥见之时,一双水墨色的眸子缓慢转变为碧海一般的幽深色。
银发暴涨,撑的发冠咯咯作响。
崖涘在众仙尚未觉察之前,应下一声好,随即便匆匆消失于白玉宫中。
宫门前殿门虚掩,依稀可见到殿内有白云深深,有星辰流转。于一切渺远至深处,那一袭紫衣倏忽湮灭于众人视线中。
*
于凤华而言,那些记忆却都已经伴随黑海礁石炼狱中被囚禁的岁月一道,深锁于从不触碰的记忆深处。
只因太苦,苦到他从此再不想提及。
他只记得,那一日,他叫崖涘以万千锁链穿心而过,在烛龙押送他走向黑海炼狱的路上,无数次走到踉跄。不止一次,他赤/裸的双脚叫地上的砂石与坚硬冰凉的白玉阶梯硌的生疼。在一层层自三十二天尽头走至炼狱口的时候,玉雪一般的双足终于渗血。
锁链穿心而过,自他后背探出长长的轨迹,拖在地上。每一步,这些锁链都摩擦地面,曳出一地染血的火花。
凤凰真血,是纯正的金色。
那样灿烂明媚,在地上开出了一朵朵细小的金色的花。
又有赤色浸染其中,那是昔日他曾与朱雀在地府三途河洗炼魂魄时,偷取的一点陵光于天宫时注入木偶的朱雀血。
金色掺杂赤金色,令原本灿烂美丽的景象,也陡然间变得血腥残暴。
年幼的烛龙血脉并不纯,法力也不如何高深。每听到一声锁链摇晃的簌簌,每见到地面绽开一朵金花,烛龙那双金黄色竖瞳内都会剧烈微缩。
到烛龙终于押着他来到炼狱口时,已彻底脱离了来自三十三天上下众仙君们异样的眼神。烛龙松了口气,回身朝着凤帝道,帝君,此次某将只是奉命行事,望帝君不要怪罪则个。
凤华走了这一路,早已痛到不能说话,便连目光也抬不起,费尽全身气力,只能抬动一根玉雪般的修长食指,朝烛龙摇了摇。
那意思,是他不怪他。
都是奉命行事的,谁也怨不得谁。
凤华垂眸,白到透明的唇瓣微分,似乎想要冷冷嗤笑一声,却到底因失了力气,最终便连这冷笑也作罢。
烛龙一身银色铠甲,腰垮银鞘宝刀,沉默地目送昔日曾游走于三十三天上下风华无双的凤华帝君一步一摊血地,步入黑海炼狱口。
在那沉沉的黑色雾气即将淹没凤华身影时,烛龙突然自背后叫住他,迟疑着道,帝君……也许,末将可以替你走一趟凡尘,去看望那个凡人。
凤华倏然回眸,眸光中冷冽起了磅礴暴雪。
那一日,凤华拼尽了所有力气,将身子靠在礁石上,喘着气道,你们,所有人,都不许去骚扰他!当日,是你们杀了他!如今想悔过,我,不许!
即便伤了,残了,失去了一颗五色琉璃心,神之怒依然惊动此方天地。暴雪纷纷扬扬自天际飘落,将三十三天外的黑海炼狱一瞬间妆点的如同冰雪世界。
烛龙顶着一身风雪,叫他吓住,不自觉后退了一大步。
然后便见那暴怒中的凤华帝君口角溢出金色神血,绝色无双的眉眼间满满都是恨意。那只玉雪般莹洁的手指不住抖动,指着烛龙,似乎想再多说一句,却最终哑然无声。
白雪覆盖了黑色礁石岸,在一片暗沉的黑雾中,凤华终是一转身,拧身朝那黑海深处缓慢地踽踽前行。
上万条银色锁链长长拖曳于他身后,哗啦哗啦,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
那响声,与滴落地面的神血,令烛龙悚然而惊,从此夜夜噩梦,再不能安枕。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打漏了一个字,【拥你信你】,漏了第二个“你”字。捉虫
第159章 明火5
黑海炼狱; 四处礁石累累,嶙峋的暗沉光线中凤华一身白衣叫海水腐蚀成条缕,渐渐衣不蔽体。海风中夹杂湿重的咸味; 又涩又苦; 像是陈年旧事中的眼泪。
待崖涘第一次来看他时; 便见凤华赤/身裸/体立在黑海的沉水,腰部以下隐没于水中; 青丝长长漫入海面以下。玉雪一般皎然的肌肤表层光华黯淡,一丝丝看不清的伤痕绞缠其上。那人腰间的旧伤口也尚未完全愈合,皮肉翻卷着; 叫海潮泡成了冻肉一般的惨白色。
凤华嗅到优昙花气息; 忍不住拧眉,侧首望来。见果然是崖涘,便闭了闭眼; 一句话都不想与他说。
崖涘却径直走到海边; 直接走到凤华身侧。沉水漫漶,淹至崖涘膝下; 白如雪的长裤很快浸的湿重。紫衣遭黑海沉水侵袭; 其间流转的星辰辉光也渐黯淡下去。
崖涘走到凤华身旁; 与他并肩而立。风声到了这里也变得渺然,银色锁链哗啦啦在沉水中绞缠,凤华原本绝色无双的一张脸上痛到扭曲。潮汐起伏中; 锁链亦震颤的频繁; 不断在那具玉雪般的身体上扯出新的伤痕。
崖涘以手抚上他的面颊,穿过他的三千发丝; 叹息一声。
凤华亦不说话。
优昙花香气馥郁地缠绕于两人身侧,在暗沉的黑海中; 崖涘紫衣肩头所立的星子是唯一的微光。
海潮拍岸,掀动一阵又一阵磅礴的水声。
崖涘于星光渐渐黯淡下去的时候,起身离开。紫衣在沉水中浸泡了过久,胜雪的白色长裤亦变得色泽灰暗,白玉冕旒一阵轻动。
于一切都暗沉的黑雾中,那袭紫衣也被洗去了来时风华,竟显得有些旧。
许是那人的背影实在太过萧索,又太过孤寂。
凤华终是开口叫住他,随后又唾弃自己,便强横地先发制人。冷嗤一声道,帝尊,你既以无情入道,得了这天上地下的至尊位,眼见得只须一剑斩了吾,便可彻底证悟。你为何,却仍是下不了手?
崖涘背对着他立在黑海岸边,人影似也要渐渐模糊在嶙峋的黑色礁石丛中。那把清凌凌的声音遥遥地传入凤华耳中,又模糊,又凄凉。
崖涘答他的话语是,吾怕是证不得那天地心了。灭天剑下,从无活口。可是吾对你拔了两次剑,都……下不得手。
凤华怔了怔,冷嗤一声。
崖涘像是也不祈求他原谅,只背对他,一步步去的远了。
*
继这之后,崖涘便常独自来看他。一来二去,三十三天各位小仙都知道了,原来帝尊所谓的“大梦三千年”不过是个幌子。
三千年前道争大战进入尾声,朱雀陨落,凤帝剜心,随后遭驱逐至南天门,各极情道分支渐渐销声匿迹。帝尊崖涘昭告三十三天,曰无情争胜,他须静思入梦参悟天地心。
众仙唯唯。
当时皆以为真。
然而眼下朱雀残魂重又托生为人,凤帝打入黑海礁石炼狱,帝尊又开始频频现身于黑海岸边。常有过路小仙见帝尊踏入黑沉雾气中,与那位锁在沉水中的凤帝俩俩相对,长久也不说一句话。那所谓的静思锁宫一说,竟像是从未有过的一般。
然而众仙谁也不会活腻了,专门跑去白玉宫前提醒帝尊眼下他还在“大梦”中,不该频繁去黑海边散步。
帝尊好似也完全将这茬儿忘了,朝会照例极少出现,倒是每逢朔月,帝尊便会准时出现在三十三天外的炼狱口。
*
于凤华而言,那段时日却又是如此的漫长,长到他常以为在黑海中,他已被囚禁了三百余年。潮汐起先是一天一次,后来一天数次,再后来,便连一天数百次也有的。
凤华又疑心是自个儿被锁太久,伤口未愈合,在极度疼痛下产生了幻觉。不然如何解释每次崖涘那厮来的时候,都好像与他不过旬月未见一样?
又一次,凤华怔怔望着黑海无月无星的穹顶,心中盘算他在此处被幽锁了不知多少时日,于下界不知又过了多少时辰,那个叫南冥的小儿是否仍坐在破庙里痴痴等他。
小儿那样傻,估计会一直等下去。
凤眸中微光流转,说不出的哀凉,却又透着一股怀念意。
崖涘就于此时再一次现身于黑海,一袭紫衣自暗沉黑雾中穿出。这次却没戴白玉冕旒,银发垂落肩后,虽仍是山河一样渺远的水墨眸,却到底有了些不同。
凤华一转眼见到他,下意识先拧眉,不耐道,你怎地一趟趟往此处来?
崖涘望向他,千万言语梗在喉间,终不成词。
凤华越发焦躁,每当汐落的时候,束缚他的上万条银色锁链便在他体内钻的更加凶猛,似要活生生将他法身吞噬干净。他疼的厉害,又不想搭理崖涘,便闭了眼索性不看他。
海潮声哗啦哗啦,崖涘再次走入水中,站在凤华身后,以手轻抚他亲手穿过去的锁链,良久,叹息一声。
凤华便恶声恶气道,你要杀便杀,将吾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作甚?难道你还能将吾一直关到地裂山崩?
崖涘不答。
病了的人,又兼痛的厉害,凤华这次语气格外恶劣。他几乎是极近嘲讽地朝海中啐了一口,冷笑着道,崖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