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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不知何时泛了白茫茫的雾,长街里有无数苍白人影来来往往,那雾朦朦胧胧割出了阴阳。
虞秉文面目藏在浓雾之中,倏然远去。骆攸宁只听见他哑沉低语,徘徊耳畔虚渺犹如一场不可捉摸的梦境。
“——骆攸宁,你该醒了。”
“——骆攸宁,醒醒!”
清晰的呼唤刹如惊天雷鸣,与梦境里的声音重合在了一处。
骆攸宁猛地睁开眼睛,骤亮天光惊碎了黑甜乡中挥之不去的魔障。
他身上盖着厚实的西装外套,而外套的主人正微倾过身凝睇着他。他们离得很近,他的手还紧紧拽着乔荆的衣袖不放。
悠古的檀香味熏在鼻尖,骆攸宁骤红了脸,慌忙松手,窘迫低下头:“不好意思,我又睡过去了。”
乔荆自然不以为意,随手捋平衣上褶皱,漫不经心问:“你现在睡觉一直都这样么?”
骆攸宁不明所以:“什么?”
乔荆道,“你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说梦话。”
骆攸宁忆着那场昏沉梦境,仍有些懵头懵脑,他分不清是残留记忆在作祟,还是大虞不散的魂在逗他:“我都说什么了?”
“你一直在叫大虞,”乔荆声低音缓,“叫他走慢些。”
骆攸宁愣愣看着乔荆,许久之后,他露出一抹苦笑,“是啊,他总是走得太快。我才一会没追上他,这辈子就追不到了。”
没有多余的劝慰,只有温热的掌心轻揉过他的发顶。
“你至少追上过他,”语半陡断,置物箱里的手机嗡嗡作响,乔荆拿起手机瞥了一眼,随手挂断电话,“那师傅跟我联系上了,我们直接进去吧。”
第三十章
莽苍茂林,有寺孤矗。
一角飞檐斜出一抹色琉璃,沿脊吻兽蹲踞,其势凛凛。斗拱燕巢筑,白鸽比邻稍驻,咕咕两声叫唤,便又纷纷展翅,齐齐飞掠去庭院,留几根飞羽与枯叶寥寥而落。
林梢是雀鸣,深山有泉和。
古刹深处佛经唱诺声声,那红尘喧嚣便如是渐归静默。
车就停在后山车场,乔荆轻车熟路寻了后山寺门直往禅院走去。
一径深幽,一门窄陋。
数丛杂草葳蕤,几处闲花散卧。
禅院中庭老树苍天,余荫若广厦,茵茵密密、垂垂茂茂遮出一院微风清凉。
已有位身的青年等在树下,他手持佛珠正自垂眼观花,闻声抬首,见着他俩便先露了微笑,“乔董,好久不见。”
乔荆颔首算是招呼:“你师父在么?”
“在禅房里,”那青年看起来与乔荆挺熟,引着两人往禅房走去随意道,“师父今天拒了位大客户,就为了等乔董你来。”
乔荆素来冷淡,闻言也只不过道一句谢。
那青年则笑道:“乔董不必跟我们这么客气。师父说了你身有正气,鬼畏神惧,对我们这等行走阴阳之辈,那可是贵人,切切不可怠慢。”
骆攸宁跟在他们后面正是心有惴惴,临到门口时乔荆却倏然停了脚步:“你自己进去吧。”
骆攸宁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乔荆别开视线,轻声道:“去吧,我就在门口等你。”
骆攸宁默然片刻,最终再无多言,独自进去了。
屋门开合,乔荆看着骆攸宁的背影消失在门缝间,旋踵径自去了中庭。他前脚刚伫,那青年也跟着走了过来。
乔荆只知道他姓穆,他师父也总唤他小穆。
“他们一时半会也出不来,”小穆眉目狭长,眼眸灵透,笑起来颊边梨涡浅浅泛,看着平白添了几分少年稚气:“刚巧师父近日晾制了批暑茶,乔董不如同我尝个鲜味?”
永宁寺地势极高,禅院则是临崖而建。
崖畔老树垂垂,余荫里另置竹亭,亭中桌椅齐全。
坐亭凭崖远眺,可观千峰攒聚,得见万壑凌厉,目尽长空闲,正是清荣峻茂,幽景雅致。
紫砂炭炉盛来清冽山泉,武火煮水,文火烹茶。
“这是师父亲自采来晾制的,”泥壶微倾,金褐茶汤款款入杯,以竹镊轻夹杯沿奉到桌前,小穆道,“这茶原是好茶,可惜这夏日炙烈,此茶因时而生,喝来不免有涩,乔董可别见怪。”
乔荆屈指扣桌以礼:“春茶回甘,暑茶苦重,各有滋味。”
小穆闻言笑了起来:“乔董说得是,这苦也有苦的风味。”
这小穆极为善谈,天南地北信手拈来,闲话恰到好处,丝毫不让人觉得聒噪。
两人不知怎地说到了算命之事。
小穆问:“乔董,你家可找人替你算过命数?”
乔荆跟这青年已是熟络,闻声直言:“我不信这些。”
小穆怪道:“你明明遇到过,为什么还是不信?”
乔荆显然不想多谈,只道:“遇过不代表就有。”
“也是,若是你信了那才是真奇怪,”小穆笑嘻嘻道,“乔董你别介意,你的生辰八字我是偷偷从师父那看的,还请你千万别告诉他。”
乔荆无可无不可。
小穆见他不以为然,不由面目稍肃:“乔董有所不知,你是土命逢辰巳,虽有一身这身正气,可这正气之源却是来自于你那童子之命。”
童子之命?这说法乔荆倒是头一次听说,他不由来了兴趣,微抬眼朝他望去。
小穆见状,忙继道:“可但凡有童子命者,不是体弱多病少年早夭就是情薄性冷终身孤寡。您逃过了这年少之劫,本是躲不过那终身孤寡。但现在有人赠你一段姻缘。”
“姻缘?也能赠?”
“当然”,小穆眼露狡黠:“而且这赠你姻缘之人与你最最亲近。”
“是他?”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浮上心间,转眼又消散而去,乔荆道,“他有甚姻缘可赠,自己不都……”
小穆卖足了关子,此刻才慢条斯理接了后茬:“上回您来找师父的时候,师父就觉得奇怪。你那朋友不论是命格还是面相都该是福禄双全之人,怎么会落得那般横死的下场。”
乔荆抬杯饮茶,看起来一副漫不经心。
小穆眼瞅着乔荆,缓缓低了声音:“后来师傅算了算,发现他竟把他的命与姻缘全赠给了别人。”
扣着茶杯的手指不由一紧,乔荆道:“你说他姻缘赠给了我,那么他的命赠给了谁?”
小穆反问他:“乔董心里难道还不清楚?”
乔荆沉默了。
小穆反而长喟了口气:“乔董,他把他最宝贵的东西全赠给了你,你就别在责怪他了。”
乔荆微微一怔:“我从来没有……”
小穆诘问他:“你敢说你没有丝毫怨?没怨他替人挡灾惨遭横死,没怨他把那些重担全甩给了你?”
乔荆哑然,恍然间想起得却是日日夜夜在他家门口徘徊的那抹高大的身影。
暑茶太涩,浸得他唇舌发苦,苦意滚过喉间,满腔尽忿:“何止是怨?我甚至恨他。我甚至想过,死得为什么是他,而不是……”话到嘴边戛然而止,乔荆沉声道,“那你说,如果没有我们,他是不是就能一生顺遂?”
“逃不过的。命中注定,从来没有所谓的如果,”小穆望着他,眼底渐露悲悯:“何况没有你们,他也就不再是他了。人存在的意义有时候不在于他本身,而在于他身边的人。他身边人希望他成为什么样的人,往往他就会是哪般模样。”
乔荆看了他片刻,倏然问他:“这些话是他让你说的?”
小穆一愣,不禁笑了起来:“乔董怎么知道?”
“只有他会同我说这种无聊的话,”乔荆微微一顿,“他现在在哪里?”
小穆道:“他一直跟着你们,也一直在看着你们。”
乔荆眼底透出一丝讽刺:“可他宁愿让一个陌生人转达这些话,也不愿意亲口同我说?”
“他同你说过,只是你听不到,也不肯听到。”小穆低声劝慰,“乔董,恕我直言,你们执念太重,对他可不一定是好事。”
乔荆一哂。
小穆想了想,面露一丝古怪,小声道:“他要我跟乔董说,这个……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乔荆低头琢磨了片刻,无奈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有如春风拂面,方才那点争锋相对也如寒冰逢春渐化潺潺流水,缓流款去。
小穆知道自己方才越矩,见状忙将劝阻之言吞回腹中,埋首煮茶。
炭炉火正旺,杯盏茶渐凉。
日渐西斜,落影斑驳。崖风凛凛拂得林叶簌簌。
乔荆望着远处正是出神,小穆也不由循眼望去,就见奇峰绝巘间隐现出一湾碧潭,色如翡翠,兀自映日生光。
小穆道:“那原来是虎踞滩水库,废弃许多年了。”
“我知道,那地方……”茶杯在指间盘转,乔荆眼望着那处,那声音也低沉了下去,“那地方我们以前一起去过。”
第三十一章
那已是高三年的暑假了。
高考刚过,成绩未出,计划中的旅行不敢实施,游玩的区域便局限在本市之内。
三人在家里没日没夜连玩了几天游戏之后都觉得无聊,还是虞秉文提议在附近镇上玩个几天。
游玩地点最终定在了无人烟的虎踞滩水库。
那水库因为种种原因已荒废几年,空留一潭掩映密林间的粼粼碧水与叠嶂青山相依相对。
住处是现成的——虞秉文特地从他爸那摸来了水库值班楼的钥匙。
值班楼坐落湖边,因着常有熟知此地的人来此耍玩,屋里物事总是齐全。
三人用了半天时间整出楼上一间空屋当卧室,还从衣柜旮旯角里翻出两床被褥。
陈旧被褥晒过正午烈阳。霉气蒸发,平铺直展在木板床上,便够三人一觉好眠。
这是乔荆所陌生却觉有趣的山间生活,虞骆二人却显然对此很是熟悉。
值班楼里有捕鼠夹,夜里丢在后院密丛里,有次竟逮着只送上门来蠢野兔。
菜也有现成的。几撮野荠菜散在后院,春去夏来,根粗叶茂。整把拔来,洗净泥沙,切了根部,剁碎了跟兔肉炒在一处,辣椒干为佐,一点食盐就能炒出菜嫩肉香。
他们白日里在湖边钓鱼,在浅滩游泳,探索着附近林中潜藏的乐趣;
夜里就在院子里燃起篝火,拿起手电筒踏着月色,去附近水渠里摸泥鳅。
虞秉文手巧,几根竹篾能编出简陋鳅笼。鳅笼里装满了蚯蚓等饵料,等月色姗姗而来,将鳅笼抛进水沟,待萤火虫栖满林间,拎出鳅笼沥净泥水,便得半笼滑不溜手的大泥鳅。
泥鳅剖净肚腹,先煎得透熟,佐以花椒姜丝,干煸最是鲜香。肉酥味辣,一条泥鳅下肚再痛饮几口啤酒,辣味混着麦香,勾得满腹馋虫乱窜。
骆攸宁总是醉得最快。一瓶啤酒就能灌得他东倒西歪,两瓶啤酒足够他不省人事。
虞秉文扛他去了客厅沙发,顺手给他披了层薄毯,怕他着凉又去关了通风的门窗。
他在屋里忙碌了个,又伫在沙发旁借着昏黄吊灯呆了许久,最终似下定某种决心走了出去。
虞秉文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刚顾着灌骆攸宁,自己也喝了不老少。
真正清醒的似乎只剩了乔荆。他目光清明坐在原位,啤酒于他如白水,何况他最是克制。
虞秉文低头看着乔荆,眉眼间笑意便是暗夜里的流火,耀耀生辉。
他问他:“阿荆,你困不困?不困的话,我们出去走走好了。”
乔荆随他起身:“时间还早,去吧。”
露水滴在赤裸在外胳膊间带走白日的燥热,手电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