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孙老板报了个号码给他,狄秋听着,记着,编辑好联系人信息,抬头看孙老板,干眨眼睛。孙老板笑笑,喝啤酒,说:“倷葛号码才否要被我晓得啧,到辰光我晓得啧弗被桐桐笃么阿弗好……被呲么……”(你的号码就不用告诉我了,到时候我知道了又不给桐桐他们,就不好了,给了么……)
孙老板欲言又止,狄秋也喝酒,吃了两颗花生米,双手叠在桌上,笑笑,没响。
豆豉油麦菜最先上来,孙老板要了两碗米饭。饭和古老肉一块儿端过来的,孙老板往狄秋碗里夹肉,夹菜,一个劲说:“吃,吃呐。”
狄秋用筷子往饭上拨古老肉的酱汁,孙老板看笑了,一回头,喊那女老板:“老板娘,拿把抄(勺子)。”
女老板从柜里拿了把勺子要过来,饭馆门外兴冲冲进来一个年轻男人,人高马大,粗脖子,红面孔,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他一进来,孙老板就站了起来。女老板招呼了年轻男人一声:“随便坐啊。”她拿着勺子仍往孙老板和狄秋这桌来,嘴上道:“倷葛儿子帮倪儿子一样,才欢喜吃古老肉葛酱!”(你儿子和我家儿子一样,都喜欢吃古老肉的酱!)
那才进来的年轻男人脸涨得更红,一个箭步冲到了狄秋面前,抓住他的衣领,揪起他,照着他脸孔就是一拳。狄秋一晕,摇摇晃晃撞到墙上,迷迷糊糊地听到尖叫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还有一把男声,离他很近,骂道:“狗畜葛,倷啊是才是格个破‘鞋子葛儿子啊?昂?囊夯?吃到呲我头浪来啧啊?要铜钿啊是?我被倷!”(狗‘操的,你是不是就是那个破‘鞋的儿子啊?啊?怎么样?吃到了我头上来了啊?要钱是吧?我给你!)
狄秋感觉脸上被人刮了几下,他别过脸,挣了挣,往外看,孙老板来帮忙了,女老板也在边上劝架:“有啥葛闲话好好介讲!否要打相打!否要登了店里打!!”(有什么话好好地说!不要打架!不要在店里打架!)
两个伙计和两个食客上来帮着劝开了男人。每个人都在说:“有什么事好好说!”
狄秋喉口一松,能喘上气了,挥着手一屁股坐下了。他头痛,心反,想吐,那男人的身影又逼近了,他身上的酒味冲鼻头,狄秋捂住了嘴,靠在墙上,只见孙老板挡到了他们中间,啪地一声响,狄秋瞬间清醒了几分,鼻子一下痛得更清楚,他嘶嘶地倒抽了两口凉气,捂住鼻子探出身子看出去。
又是啪一声响,孙老板打了男人一耳光,怒道:“发啥个癫!!哀个是棋牌室一经来葛客人!!”(发什么疯!!这个是棋牌室里一直来的客人!!)
女老板一看狄秋,忙道:“哦哟!是我搞错忒啧!我搞错忒啧!唔倷帮殷夹里是一滴滴阿弗像!”(是我搞错了,我搞错了,他和殷某某是一点都不像!)
女老板慌忙给狄秋递纸巾:“哦哟,出血啧!出血啧!小王拿块毛巾过来!快点!!”
一个伙计扔过来一条毛巾,狄秋拿着摁了摁鼻梁,那毛巾上一股泔水味,狄秋吐了出来。
女老板急着说:“啊要喊救护车??”
孙老板来扶狄秋,狄秋揉了揉太阳穴,半低着头,三四道光在他眼前乱晃,他瞥见那年轻男人闷着坐在不远处,不响,谁也不看,攥紧了拳头。男人背后蒙蒙的,看不清楚。地上有些碎碟子,碎玻璃瓶,白白绿绿的,晶莹闪亮。
狄秋自己站了起来,说:“没事,我自己就行了,孙老板你坐吧……”
女老板搀了他一把,狄秋说:“没事的,你们忙吧,我没事。”
他走到了外面,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脑袋很重,便顺势躺倒在地上了。
月亮还是只有一半,攀在一幢高楼顶端。狄秋没法用鼻子呼吸了,张着嘴掏口袋,他摸到香烟,烟盒,纸巾,硬币,钞票。
他挖出了手机,打了个电话,电话一下通了。狄秋说:“晏医生,我的鼻子要掉了。”
晏宁在电话那头笑,狄秋说:“我说真的,救命。”
“你在哪里啊?”
“金门路,朱家庄那边有个棋牌室,我在它隔壁的饭馆门口。”狄秋往饭馆里看了眼,孙老板和那年轻男人坐到了一桌,女老板和伙计在打扫卫生,孙老板喝啤酒,吃花生米,吃香烟。饭馆里只有他们那一桌了。
晏宁说:“一听就是有故事的。”
狄秋闭上了眼睛,手搭在腹上:“医生,救命……”他还说:“以后再也不来了……”
没过多久,狄秋还昏懂懂地(晕乎乎地)仰躺在地上,隐约看到一辆轿车靠边停下,他稍坐起来些,接着就看到晏宁开了门下了车。晏宁还从后座拿了个急救箱下来,他往东一张,又往西一望。狄秋朝晏宁挥了挥手。
晏宁跑到了狄秋跟前,上下一打量,哭笑不得。狄秋指指鼻子,嘴里呼哧呼哧出气。晏宁半蹲下,手伸过去,轻捏着狄秋的脸颊,瞅着他说:“没掉,也没歪,白里渗红,你这是傲雪寒梅,点点红。”
“疼!”狄秋龇牙咧嘴,看着晏宁,“您是晏医生的中文系双胞胎弟弟吧!”
晏宁笑出声音,把急救箱放下了,点了根烟,吃了一口,闲闲说:“你怎么搞的?”
狄秋自己爬了起来,头往后仰着,手往急救箱摸索,说:“不劳烦您了,我自己来吧。”
“人还说要靠医生救,自己救自己,没谱。”晏宁把烟塞到狄秋手指间,狄秋夹住了烟,一撇嘴角,抬起手臂,烟到了嘴边,他连呼进两口,说:“要缝针吗?”
晏宁摇摇头,坐下了,拿了团酒精棉花擦狄秋的鼻梁,说:“你别乱动啊。”
狄秋不乱动,只是吃香烟,吐烟。烟全喷到了晏宁脸上,晏宁一努下巴,狄秋把烟还到了他嘴里。
晏宁吃香烟,稍转过去吐烟,烟掠过狄秋的伤口,痒痒的,酒精跟着覆上来,凉凉的,疼得他牙酸口干,烟瘾从喉咙里直往上冒。狄秋抓紧了裤子,哑着声音说:“我要是雪人,鼻子掉了,再安上去就好了。”
晏宁看着他,动作细致,语速却很快:“苏州哪里下过能堆雪人那么大的雪啊?”
狄秋反手撑着地,一团酒精棉花被血染红了,晏宁换了另一团,又擦了歇,他拿了块胶布出来。
狄秋说:“苏州的冬天没什么好的,又湿又冷,我估计张无忌中的寒冰掌就和这种感觉差不多。”
晏宁撕开了胶布包装,说:“那是玄冥二老使的玄冥神掌。你别乱动啊。”
狄秋身子没动,眨巴眨巴眼睛,他的视线里是晏宁的几根手指,一双眼睛,黑而浓的睫毛,黑而亮的瞳仁。他的耳朵露在头发外面,耳垂上有两个耳洞。
晏宁的手闻上去像松木。
狄秋的声音轻了,问说:“九阴白骨爪和玄冥神掌哪个比较寒?”
晏宁把胶布贴好了,端详狄秋,说:“柿子比较寒。”
狄秋一缩脖子,笑没笑出来,疼得差点掉眼泪。狄秋赶紧揉眼睛,搓眼角,只听晏宁说:“苏州有什么季节是好的呢?春天雨又多,坑坑洼洼的,满大街都是烂泥水,还容易反潮,夏天么,又闷又热,赶上黄梅天,透不过气,憋死了,秋天么……”
晏宁顿住了,狄秋看他:“秋天怎么了?哪里不好啊?”
晏宁吃香烟,收拾地上的纸屑,棉花,斜视着狄秋:“那你说有哪里好?”
“有大闸蟹吃啊。”
晏宁笑了,起身提起了急救箱。狄秋亦起身,拍拍屁股,整整衣服,他的衣领上弄到了些血迹。狄秋把夹克衫脱了下来。
晏宁一瞥,说:“租的来的衣服舍得脱了啊?”
狄秋还是笑出来了,笑到一半捂住鼻子,成了个愁眉哭脸的长脸蛋。晏宁乐不可支,指着马路,说:“别哭丧着脸了,你住哪里啊?我送送你?”
狄秋小心地说话,鼻音颇重:“马大箓巷,你认得吗?”
晏宁捏着鼻子回他:“我不认得导航认得。”
狄秋往前走,一本正经地问:“导航是谁?”
“导游的导,航程的航,英文名gps。”
狄秋没绷住,护着鼻梁骨,哼哼地笑。
上了晏宁的车,两人才坐好,孙老板从饭馆里出来了,直朝着狄秋过来。狄秋放下些车窗,孙老板弯着腰和他打手势,连声说:“弗好意思啧,弗好意思啧,鼻头弗要紧吧?”
晏宁说:“要紧葛,我送唔倷去医院缝针,弄得弗巧,下趟只好用嘴巴呼吸啧。”(要紧的,我送他去医院缝针,弄不好以后只能用嘴巴呼吸了。)
孙老板僵住了,指着身后和狄秋说:“格个是我儿子,唔倷么……唉,唔倷……”
狄秋说:“不要紧的,我没事。”
他拍拍晏宁:“走吧。”
晏宁说:“医药费总归要出点的吧?”
孙老板要掏钱,狄秋用力一拍晏宁的胳膊:“走吧!再不走我鼻子真的要掉了!”
晏宁发动汽车,开走了。
转进桐泾北路,晏宁问狄秋:“他儿子打伤你,他儿子不来负责,老子要负责,你干吗不让他负?”
狄秋说:“我没事啊。”
晏宁说:“那你笑两声来听听。”
狄秋指着他车上的导航仪:“你让导航说个笑话我听听,随时随地能笑的人有问题的。”
“听个笑话就能笑的人你以为问题就不大?”
狄秋不解了:“笑话不就是让人发笑的吗?”
晏宁说:“笑话都是别人的痛苦。”
狄秋往后靠着,不响了。停在十字路口时,晏宁往导航仪里输地址,又说:“导航不会讲笑话,导航么,是个记性很好的人,他能告诉我怎么去我还没去过的地方,哦,还有我去过的地方。”
狄秋说:“哦,导航和你共享一些你的记忆。”
晏宁说:“记忆是另外一个人了。”
“那记忆平时都做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就在这里,”晏宁指指自己的脑袋,按广播,调电台,轻轻说:“等着被遗忘。”
狄秋问道:“这是他的人生意义吗?”
“这是他的使命。”晏宁还在讲:“每一阵子他都会死一次,然后又活过来,带着些新内容,删掉些旧内容。”他一耸肩膀,放下些窗,点了根烟,“或者篡改一些。”
狄秋看着他,皱着眉头问:“为什么要篡改呢?他不能无缘无故这么做吧……”
音乐电台在播一首关于夏天的歌曲,间奏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海浪声。
一波随着一波,一浪盖过一浪。
晏宁说:“不是无缘无故,是自然而然。”他看狄秋,“你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吗?明明你觉得是这样发生的事,你问别人,别人却和你说是那样发生的。”他吃香烟,把烟伸到外面,抖掉些烟灰,说:“你看你现在看出去,看到的是这边的树多一些,这边的店多一些,什么毛线店啊,药店啊,包子店啊,我呢,看到的是这里的树多一些,没什么店,有桥啊,办公楼啊,以后我们说起我第一次开车送你回家,你会想到的……如果你的脑海里浮现出画面的话,你不会是站在马路中间的位置,你的画面永远是偏向你坐的这一面,你会想到的是这些树,这家药店,这家面店,这家包子店。
“每个人只能看到自己能看到的东西,久而久之,就只记得面向着自己的那一边了。”
狄秋陷在椅子里,咬着手指,没响。
关于夏天,关于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