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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祎依旧是一根直肠子,见他归来满心高兴,顾不得旁人,一把抓住桓容的手腕,道:“数月前你随大军出征,阿母口中不说,心下却着实惦记。我本想去侨郡找你,结果没能去成。”
“听说你受伤了?伤在哪里,是否严重?”
桓祎嘴上不停,不提桓容立下的战功荣耀,句句都是关心他的安危伤势。
“早知道我就再跑几次,有我在,还有哪个胡贼敢伤你!”
桓容没说话,只是笑,笑意一直融到眼底。
钱实和典魁跟在身后,听桓祎这顿唠叨,都有几分不自在。
典魁脾气暴躁,刚要张口就被钱实拉住,低声道:“府君这个样子可是少见,可见同四公子情谊之深。再者言,四公子是关心兄弟,又不是要追究你我护卫失责,休要自讨没趣。”
典魁到底不是傻子,冲着钱实哼了一声,权当是表达“谢意”。
对这人的性格,钱实已经品得不能再品。和他置气绝对是自己找罪受,远不如放宽心。
更何况,见识到荀舍人和钟舍人的七绕八绕,他宁可和这莽汉相处,至少说话不用绕弯,更不会隔三差五心累。
桓容提前出发,由钱实典魁护送,先一步抵达钱康。
荀宥和钟琳落后半步,带着百余名护卫,打着桓容的旗号慢行,算是引开有心人的目光。
他们还有一个任务,将北地得来的部分特产送到广陵,自有石劭派来的船队接手。
待广陵事毕,荀、钟二人会转道建康同桓容回合。
依照预期,桓容至少会在城中停留半月,等桓大司马请功的表书递送宫中,确定事情不出差错,再启程返回盐渎。
为免中途出现问题,荀宥和钟琳的到来十分必要。
有他二人在,无论渣爹做何打算,背地里使出什么手段,桓容都能见招拆招,不让属于自己的功劳旁落。
桓祎不知桓容的想法,一路念个不停,直到行过两条回廊,仍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
桓容终于有点吃不消了。
不过是一年多没见,耿直少年怎么就成了话唠?
“阿母和阿姨都在厢室。”桓祎略停住脚步,见到拱桥对面的身影,笑容消去几分,道,“怎么又是他,晦气!”
桓容好奇探头,起初有些陌生,仔细搜寻记忆,方才隐约有了印象。
“是三兄?”
“是他。”桓祎显然很不待见桓歆,叮嘱道,“他不是什么好人,阿弟莫要理他!”
桓容惊讶挑眉。
换成一年前,桓祎绝少口出类似言语。他要是不待见某人,顶多绕路不与其当面。
如此来看,耿直少年或许不只是变得话唠。
桓祎不想理人,全当是没看见,拉着桓容就要走人。
桓歆特地等在这里,自然不会让他如愿。见两人走上拱桥,桓歆单手支着拐杖,摇摇晃晃上前几步,恰好挡在桓祎面前。
此举经过深思熟虑。
拦桓容的路,他没那个底气。
在建康生活数月,见识到南康公主的种种手段,知晓嫡母对桓容的看重,他不想活了才会给桓容下绊子。
对桓祎就没那么多顾忌。
纵然他随嫡母生活,能多得几分看重,但究其根本,两人都是庶子,身份相当,只要不是太过分,南康公主未必会过于严厉。
桓歆想得很好,桓祎被拦住,他自然能和桓容搭上话;如果桓祎径直撞过来,他大可作势跌倒,桓容出于各种考量,也会主动停下,询问一下伤情。
不是他没脑子,实在是过于心急。
自大军北伐燕地,姑孰极少传来消息。桓济压根不理他,他主动送去几封书信,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实在被烦透了,才会送来只言片语。
这种情况下,桓歆的心焦可以想象。
桓熙受伤的消息传回,桓歆对着一张纸足足坐了一个晚上,临到天明,心中隐约升起一丝希望,换做半年前,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希望。
桓容自大军归来,是唯一能为他解惑的人。为确定消息真假,他当真顾不得那么多了。
“让开!”
这些时日以来,桓祎成长不少,对桓歆的性格为人相当看不上眼。见他看着自己路的,双眼一瞪,当场就要发火。
桓容一把拉住他,道:“阿兄,莫要发怒。”
他算是看出来了,桓歆的性格行事处处透着算计,哪里像士族高门的郎君,活脱脱又是一个庾希!
只不过,庾希好歹是士族家主,总有些谋略手段。桓歆比他差上一截,行事更不能看。
“阿兄,我思母心切,急于前往厢室。如阿兄有事,可容稍后再叙?”
得了这句话,桓歆不再作态,立即让开道路。动作干脆利落,哪里像是腿脚不方便。
桓容眯了眯眼,并未当场戳破,和桓祎离开拱桥,径直向厢室走去。
“阿弟何必理会?”桓祎不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无碍。”桓容笑道,“他想问些什么,我大致心里有数。没有今天这场戏,日后也会有另一场。况且早晚不是秘密,告诉他也无妨。”
桓祎满脸问号。
桓容笑眯双眼,阿兄还是那个阿兄,并未因成长而改变。
“我猜是世子的事。”
“世子?”桓祎愈发不解,“世子不是受伤了?”
以桓歆的为人会关心兄弟?
简直是笑话!
“因阿父有严令,消息尚未传出,不过,我现在可以告知阿兄,世子伤势极重,远比传出的严重十倍。”
“果真?”
“我不会骗阿兄。”桓容继续道,“军中医者均言,世子今后将不良于行。如果调养不好,后半生都将与床榻为伴。”
“什么?!”
桓祎吃惊不小。
哪怕生性鲁直,他也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无论桓大司马多么看重桓熙,平日里如何维护,南郡公世子都不能是个瘸子,更不能是个瘫子!
“阿兄。”
“啊?”
“你想做世子吗?”
桓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入桓祎脑海。
“我……”咽了口口水,桓祎只觉脑袋嗡嗡作响,一时之间竟无法回答。
“不急,阿兄可以慢慢想。”
眨眼间,两人走到厢室前,桓容整了整衣冠,侧首道:“想好了,阿兄再告诉我。”
话落,不等桓祎出声,桓容除下木屐,迈步走进室内。
厢室内燃着暖香,一面精致玉屏风被移到角落。
冬日地凉,室内未用蒲团,而是摆着两张矮榻。榻上铺着绢布,四周雕刻精美的花纹,一端翘起仿佛鸟首,铺着绢制的软枕。
南康公主靠坐在矮榻上,未戴蔽髻,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矮髻,斜攒一串金花,旁侧以金制的掩鬓钗固定,丽色不减分毫,更添几许温婉。
李夫人坐在旁侧,身着燕领袿衣,腰间束掌宽的绸带,佩青玉制的禁步,愈发显得身段柔美,楚腰纤纤不盈一握。
“拜见阿母!”
桓容正身而跪,行稽首礼。
“快起来。”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前,抚过他的发顶,道,“一载不见,我子长大了。”
“阿母。”桓容脸色泛红。
南康公主笑了,竟将桓容揽入怀中,道:“我子果真长大,竟也晓得不好意思。”
桓容:“……”
他这是被亲娘调戏了?
李夫人掩口轻笑,柔声道:“妾观郎君教先时不同,相貌愈发俊秀,只是人有些清减。”
南康公主放开桓容,仔细打量几眼,怒道,“那老奴几番为难于你,我俱已得悉。庶子贪墨反倒不闻不问,只打一顿军棍了事。临阵怯敌不加处置,反言其有伤!处事如此不公,也不怕世人耻笑!”
“阿母,我无事。”
“清减到这般,如何没事?”南康公主不信。
“真无事。”桓容认真道,“阿父并非没有处置阿兄,只因阿兄受了重伤,军中医者束手无策,方才下令隐瞒消息。”
“哦?”
南康公主来了兴趣,连李夫人都现出几分好奇。
事情说来话长,从中截取会听得模糊,桓容干脆从头开始讲起。
“当日,我率盐渎私兵抵达大营,被调入前锋右军……”
桓容的讲述很有条理,并且就事论事,没有任何添油加醋。
从他抵达营地,被桓熙为难,是如何借调兵令反戈一击,使得桓熙降为队主,挨了一场军棍,再到北地遭遇旱灾,粮道不通,大军粮秣紧缺,又是如何就地寻粮,免除一场危机。
最后,则是奉命上阵杀敌,生擒慕容冲,取得一场大胜。战后大军撤退,奉桓大司马之命,亲率两千人殿后。
“幸得发现贼寇诡计,及时发出警告,助大军脱险,并击杀千余贼寇,取得大功一件。”
事情实在太多,桓容只能挑选最主要的讲。
至于他是如何同杂胡做生意,又是如何挑拨对方和鲜卑为敌,却是绝口不提,半点口风不露。
“如此惊险,你竟说没事!”
听到最后,南康公主柳眉倒竖,若非桓大司马不在面前,肯定又会被宝剑抵住脖子。
“我知你曾受伤,伤到了哪里,快些给我看看,休要隐瞒!”
桓容无奈,只能撸起衣袖,现出一条细长的伤口。
伤口看着吓人,横过半条前臂,事实上并不深。涂上伤药之后,几日便结痂脱落,只留浅浅一道粉痕。
“阿姊,我手中有两瓶香膏,稍后给郎君用上。”
看到桓容手臂上的伤痕,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倒吸一口凉气,都是心疼不已。
桓容忙说伤口已经痊愈,顶多留下一条浅疤,用不着再上药。
哪里想到,听到这番话,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更是神情大变,后者当即令婢仆去取药,沉声道:“绝不能让郎君留疤!”
“诺!”
婢仆匆匆退下,桓容木然两秒,默默放下衣袖。
留疤什么的,他当真不在意。
可是亲娘和阿姨都这样……不就是香膏吗,他抹就是。
母子一番叙话,桓容捧着两瓶香膏回房,洗去一路风尘,稍事休息,再同阿母吃一顿团圆饭。
他离开之后,阿麦走进室内,将桓歆拦路之事尽数上禀。
“当真是省心!”南康公主皱眉,“整日思量这些,哪里像个郎君。”
“有夫主在,三郎君是什么性子,何须阿姊忧心。”李夫人合上香鼎,拂开垂落肩头的一缕发,柔声道。
简言之,桓歆是什么样,自有桓大司马去操心。
“我也曾想过,可事情没法这么简单。”南康公主轻按眉心,疲惫道,“他已及冠,待那老奴归来定会选官。以他的行事,早晚都会出乱子,我只怕瓜儿会被带累。”
要是像桓济一样留在姑孰,南康公主尚不会担心。
问题在于,以桓大司马的意思,明显要将桓歆留在建康!
“如阿姊实在烦心,不妨择几个美婢跟随,送三公子返回姑孰与二公子为伴。”
李夫人笑容温婉,出口之言却十足惊心。
她说的作伴可不是字面的意思,而是让桓歆和桓济一样,彻底沦为废人。
既成废人,如何在建康做官?
即使他想,有桓济为前例,桓大司马绝不敢轻易冒险。
这次北伐为何只带桓熙?
盖因桓济身残之后,性情一日比一日暴虐,隔三差五就要发疯。身边的美婢狡童非死即伤,伺候的婢仆都是胆颤心惊,不久前还传出掳掠良家子的丑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