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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签文
次日一大清早。
王悦像往常一样醒了; 他收拾收拾东西; 带着侍卫们上姑苏城里各位世家大族家里做客去了,该吃吃该喝喝,该威胁的便威胁; 王悦为了粮食已经不要脸面了。
谢景打通了姑苏城官僚的关节; 粮食已经收了一大批上来; 可余下还有帮士族抱着能拖一日是一日的想法在拖延; 灾年粮食比黄金都贵,谁家都不想开这口,王悦出手就是为了把这口子撕开。他挨个上门将各位姑苏城的地头蛇全敲打了一遍; 连威胁带哄骗; 又是大道理又是人情世故; 王悦忽悠了一大圈; 几个不禁吓的松口了,眼见着成效不错; 不想把人逼的太紧了,王悦打算缓一缓明日继续忽悠。
这事儿是王悦头一回干,谢景觉得王悦办得不错。到人家堂前往那儿一坐,抚着茶杯慢条斯理抿了口茶水; 气势瞬间就变了,压根看不出来寻常在他跟前的迷糊软弱样子,端正斯文,乍一看很有几分王导软刀子杀人的风范。说的话也很有分寸,滴水不漏; 挑不出错。
父子到底是有些相似的。
王悦回到山寺后便和谢景在商量借粮这些事,一直拉着他商量到了下午,连口茶都没喝上,一连好几日,皆是如此。
王悦心里头明白谢景帮了他不少,心里头挺感谢他的,嘴上不好说,便只能天天给他做饭。谢景吃得挺好的,王悦没瞧出什么异样,心里头挺高兴。
几日后,谢景让王悦稍微缓一缓,王悦把士族逼得有些紧了。王悦到底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分寸有些把握不住。谢景让王悦在山寺里转悠两圈,这两日少往外头跑。王悦应下了。
空下来的王悦百无聊赖,转去了后山,第一眼见着那满山竹筒时,王悦被那副景象震撼了一瞬。
漫山遍野全是竹筒,风吹过来,满山的叮当声。
这一日打从太守府回到山寺后,王悦便一直在后山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秋天,桃林中桃花早谢了,满山枯枝上挂着一枚枚竹筒,他就倚在其中一颗树下,望着那远处江流发呆。
聪明看了眼树下的王悦,又扭头看了眼谢景,疑惑道:“他怎么了?昨日不还好好的,莫不是住不习惯?”
谢景摇了下头,朝着王悦走过去。
王悦抬头看他,开口道:“我刚摘了几枚别人的竹筒,拆开看了看,我又给挂回去了。”
“看见什么了?”
“倒也没什么,百姓识字的到底少,许多平安符里卷着柳枝或者铜钱之类保平安的小玩意,有字的也都是些极潦草的字,许多字都是错的,写什么的都有,有求远方亲人平安的,有求今年收成的,也又求在外打仗的丈夫早日回来的,我看了眼落款,很多是元康到光熙年间的。”王悦随手拆开一枚,打开给谢景看了眼,“元康六年,快三十年前了。”他给谢景看完,又仔细地封好挂了回去。
王悦仰头看了眼,满山遍野的小竹筒,从竹青色到枯黄色,四十年百姓心愿,随着山风在枝头轻轻摇晃。
这就是家国。
太平天下的愿景,尽在这林中,四十年旧事,说与山鬼听。
王悦抬手轻轻拨了下头顶的一枚竹筒,“这么些年过去了,战乱瘟疫荒年,当年在这树下祈求平安的人,怕是早没了。”王悦忽然看向谢景,“你写的是哪一枚?我找了一圈没找见。”
谢景望了眼倚着树的王悦,许久才道:“你觉得我写了什么?”
“家国天下?”
“那怕是要教你失望。”
“失望什么?你要写得是儿女情长,那儿女情长我也喜欢。”王悦追问道,“还真是啊?!写我的?”
谢景摸了下王悦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便有些心疼。他点点头,“写你的。”
王悦眯了下眼,眼角有细长的笑意,“那我再找找。”
“在西北的方向。”
“离这儿近吗?”
“不远。”
王悦一下子笑了,“那行。”
聪明看着树下那一双人,又望了眼满山枝头深深浅浅的青黄色,清风吹过,竹筒轻轻摇了摇,叮叮当当地响起来,聪明望着他们,本该觉得宽慰,刚要笑却又忽然想起件事,不觉皱了下眉头。他望着谢景,眼中有沉沉忧虑一闪而过。
聪明想,谢家大公子这人的心思啊,若是他真不打算改,怕是迟早要出事。
王悦终究还是找到了谢景那些平安符,一共十九枚,从永兴元年一直到永昌元年,他看着那符上平安二字一下子笑了。
永兴元年,那是他出生的年份。
据他母亲讲,那年洛阳冬至,雪满长安道。中原战事正吃紧,洛阳街头巷尾的大小孩童都在唱《采薇》,唱的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唱的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而他出生在太平的建康城,王导将他以悦为名以长豫为字,意境很俗,长豫两个字地意思说得最直白点便是希望他永远快乐。后来他只懂得享乐,曹淑便骂王导是他名字没起好。
王悦想着这些旧事,坐在树下翻着谢景挂的东西,他将竹筒里的东西倒出来看了看,里头其实也没什么,一年一岁,岁岁平安。
不过是个祝愿。
王悦想,这人原来真的在无人处陪着自己过了二十年。
吃过饭,王悦又躺在院子里槐树下吹风发呆。
小和尚聪明看了眼王悦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觉得这样不成,思索片刻,他回屋子里拿了个签筒,想了片刻,翻手把里头的签全倒了出来,摘出所有的下下签,又想了想,又把剩下的中签全摘了出来,最后才把剩下的签装了回去。谢景在一旁静静看着他,挑了下眉没说话,随即他就看见聪明喊了声“世子”抱着签筒朝王悦蹬蹬蹬跑过去,他那模样真的像极了讨赏。
“求签?”王悦想了片刻,点点头,“行啊!”
他从聪明手中接过签筒,转头问谢景,“要不你替我拆签?”
谢景点点头,“可以。”
聪明在一旁朝谢景使眼色,一双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全是上签,怎么抽都成,他对着王悦调侃道:“世子,你这年纪仍尚未娶妻,家中老丞相与夫人着急了吧!不如求一段姻缘?我庙里的姻缘签很灵的,龟兹高僧开过光的,山下村里的那老汉今年八十了,前两天上山求了姻缘,回去就娶了好几房新妇!”
王悦正在研究那签筒,总觉得这签似乎少了些,心想莫不是这寺庙穷得连签都少削了几根,忽然听见聪明问他求不求姻缘,他忙对谢景解释道:“他开玩笑的!”
谢景看着王悦那副紧张样子,道:“算一算姻缘也可以。”
王悦闻声一抖,差点把签筒给扔出去,“不不不,不必了!”他坚决推辞,就差没在自己脸上刻“忠贞不二”四字了。王悦平生什么都不怕,就怕谢景不高兴。
谢景望着王悦,每到这时候,他就仿佛瞧见王悦有条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一摇一晃的。王悦其实很会撒娇。
王悦告饶,“我给自己测一卦吧?我近日运气不大好,去去晦气。”
谢景没再折腾他,点头许了。
王悦这才低头转签筒。
哗一下,接着又哗一下,他漫不经心地晃着,一双眼却认真地打量着谢景。
聪明望着王悦笑,“世子,我们山寺的签很灵啊。”
签筒在手中转着,一下又一下,王悦抬头看了眼聪明。
啪嗒一声,一枚细细的签子摔落在地。
谢景伸手将那枚签拾起来,翻过来看了眼,瞧见签面的一瞬间瞳孔微微一缩,指腹不动声色地摩挲了一下签面,他眼中有诧异一闪而过。
“是什么?”王悦忙问谢景。
谢景缓缓摸着手中的下下签,抬眸看了眼王悦,“第十八签。”
“是吗?”王悦笑起来,“那这次不错啊!”王悦看向聪明,“十八签,讲究什么?”
聪明眯眼笑道:“上上签,日出东南隅,桃李满春风。世子,是个好兆头,否极泰来之意。”
“否极泰来,那还真是好兆头!”王悦最近和姑苏城那帮地头蛇打交道,否极泰来,这四个字真是说到他心坎上了。
聪明笑呵呵的,“世子,那你看这香火钱……”
“行行!行行行!”王悦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你要多少都行,我和你说,我有个世叔在余杭出家当和尚,我瞧他的菩萨都比较,呃——比较贵气,我哪天给你搬几尊过来,菩萨罗汉还是佛像,我都让他给你搬几尊!”
“这好啊!”聪明的眼睛一瞬间亮了,他抱着签筒压低了声问道:“是金身的吗?”
王悦一拍案,“能刮层厚厚的金粉下来!眼珠子都是西府琉璃!”
“西域货!”聪明激动地直拍案。
“是啊。”王悦重重拍了下聪明的肩,“还有老沉香木佛珠串,西域琉璃玉净瓶,龟兹高僧手抄的大摞佛经,蜀锦刺金的□□僧衣,更有前朝名家紫金香炉,那炉子底下都有刻章的!我到时候都给你顺点!”
清心寡欲多年的深山僧人聪明觉得哐当一下被突如其来的金钱砸昏了,被砸的七荤八素,他激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紧紧抓着王悦的手,张口只能发出两个字节,“佛经!佛经!”
龟兹高僧手抄的佛经!龟兹!高僧!手抄的佛经!
“行行行!”王悦试着从聪明的手里头把手抽回来,没成功,他对着聪明道:“你放心,我记住了,佛经!”
正好侍从站在院门口敲了下门,王悦拍了拍聪明的肩,“我现在有些事啊,我过去一趟。”说罢,他看向谢景,“估计姑苏城那帮士族有什么事,我出去看看。”
谢景手里头捏着那枚签静静看着他,点了下头。
王悦这才起身朝那幕僚走过去,“怎么了?”
那侍从压低了声音,“刚收到大将军的密信,东海王世子到姑苏了。”
王悦忽然抬头看向他,“谁?东海王世子?司马冲?”
那侍从点了下头,将那封信呈给王悦,“那通报的人说是他来姑苏看病,大将军听说世子正好在姑苏收粮,便央请世子照拂他几日,帮着安排下住所。”
王悦沉思了片刻,“走!过去看看。”
待到王悦与侍从离开了院子后,谢景这才看向聪明。聪明的脸还是红扑扑的,被钱劈头盖脸砸中太舒服了,他有些轻飘飘的,坐那儿直傻笑。
谢景低头看了眼那签,摩挲了一会儿,问道:“第八十签如何作解?”
聪明没过脑子脱口便道:“最末签,白刃斩春风,大梦一场空。说的是平生钻营,到头全是大梦一场,没任何一样留得住,这签语往难听了说,就是开头大好下场潦倒,众叛亲离的命数。”聪明疑惑地看向谢景,“你问这做什么?”
谢景望着那签面,咔嚓一声轻响,手中的签牌应声而断。
聪明不明所以,下意识凑过去看了眼,下一刻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不可能啊!我明明!”他诧异地抬头看向谢景,他刚明明把每根中下签都挑出去了!他有些说不上来话,“这不可能啊!是、是我刚刚没挑干净吗?”
谢景没说话,修长的手轻轻翻过那断成两截的签子,手微微用力,细长的签牌应声而碎。
王悦在姑苏城外见着了这位年仅十六岁的东海王世子司马冲,年轻的藩王世子身子很单薄,清秋时节却套了件厚厚的白色狐裘,一张清秀的脸隐在雪白的毛色中更显孱弱,十六岁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