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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桂巧心情沉重地将两床被子与几件孩子的破衣服卷在一起,用摘棉花的包袱包了一个大行李,将几只吃饭的碗和一把筷子,还有勺子和一把柳条编的笊篱掖在行李角内。看看里屋矮缸瓮里还有二升高梁,壳篓里还有三升秕谷子,红瓦盆内剩有四升谷糠,一条补着补丁的布袋内大约有二升麦麸子。刘桂巧将这些能吃的东西混装在布袋里。掂到屋外交给已经背上行李的爹,环视房内再没有可带走之物。
刘老汉说:“桂巧,别看了,走吧!”刘老汉见闺女盯着两只景泰蓝花瓶,说:“人家不叫拿就给人家留着当献食罐吧!”
张水山手里掂着两把双环牌新锁和一串铜钥匙,站在北屋门口监视着刘桂巧的一举一动。
姚春莲的脸上挂着两行泪,一手拉着一个妹妹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姥爷走出了家门。
刘桂巧走到院当中,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眼珠子已憋出眼眶,死死盯住搠在东墙根的一把锄头。张水山一边关北屋门一边说:“嫂子干活用得着就将锄头扛走吧。”
刘桂巧冷笑一声说:“哈哈!不!给姚联官那小子留个纪念吧,在院里搠着不放心,俺把它搠到北屋里去。”刘桂巧捋捋棉袄袖子,掂起锄头,推开正在锁门的张水山,大步流星进了北屋。只见她如同猪八戒冲锋陷阵,将锄头抡得呼呼山响,屋内顿时响起:“嘁溜咔喳!叮当唰啦!咚咚哐哐!噼呖啪啦!”的响声,两只景泰蓝花瓶被击打得粉碎,方桌桌面上留下十来个拳头大的洞,椅子腿被砸断,扭歪在地上,窗户棂被扫去半拉,炕上的铺盖床少了一个角,盛粮食的矬缸瓮被砸成八瓣,盛面的壳篓砸扁了,红瓦盆砸烂了,做饭炒菜的锅被戳了个大窟窿。张水山见势不妙,想上前制止,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砰!锄头把儿敲在脑门上,顿时起了一个大紫包。
刘桂巧骂着街走了,人们都说姚家庄少了一个泼妇,只有芮新花站在门口投以怜恤的目光,说:“苦了三个孩子,难为了爹娘,这年景谁家猛添四张嘴吃饭也受不了。”
春天来了,本来应该是万物复苏的景象,却是地干河涸,寸草不生,本来应该是百花齐放,风景如画,却是炊烟稀稀,怨声载道。
六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生产队从公社领来救灾的种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种在田地里,种子的幼牙拱不动坚硬的土地,干死在土层以下。人心浮动,一双双骨瘦如柴的手伸向异地他乡的门口,乱草岗子上的小土堆在增多,老坟在延长。人民政府在千方百计地调剂救济粮,****领导带头不吃肉,各部门大量封存小汽车,全民动员勒紧裤腰带,部队的干部战士每日节约一把米。这个春天给中国人民留下了一个抹不掉的烙印,人们将永远记住这残酷的教训。
人穷虱子肥,乔氏趁天暖和,把胜利摁在被窝里,坐在院子里的捶布石上翻开胜利的棉裤捉虱子。裤缝上白花花的一串虮子,乔氏挨着个用两个大拇指指甲盖挤,噼啪的乱响,指甲盖上沾了一层白色虮子皮。一只腆着透亮的大肚子的虱子隐藏在裤裆缝的深处,乔氏掰着裤缝把肥虱子抠出来,用指甲盖一挤,啪!溅了她一脸血。
左胜利在被窝里呆不住了,喊道:“娘,捉完了没有?俺和孔玥说好了,今格头晌午一起去要饭,再晚喽她就走了?”
“捉不完的虱子拿不净的贼,早呢!再等一会儿,今格不出去要饭了,你一会儿到你庆辉叔叔家看看你爹寄钱来了没有?”乔氏说着心中非常寒冷。年前在开口市水科长说的很好,他若有机会回家来看俺们,俺认为过年的时候他兴来,花了两天的工夫把房子打扫得里外干净,特意买了二斤白面包了一双箅水饺,放到过了正月十五日他不来,才给胜利下喽吃了。水科长说年后每月给俺寄五块钱,都两个月了没寄来一分钱,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呢?
胜利在屋里喊开了:“俺爹是个大骗子,说好回家的不回家,说的是每月寄钱不寄钱。”
“不许说你爹的坏话,敢兴是你爹有难处,离得远,离得近喽去问问水科长。”乔氏说。
“今格不去要饭,赶明就没有吃的。把开口市领回来的被子也卖了,再卖没物件卖了。”胜利在炕上破被子里坐着,也为娘担忧。
乔氏将胜利的棉裤送到屋内,突然眼前一黑栽到在炕眼前,左胜利光着腚从炕上窜下来,立刻抱住娘喊:“娘!你怎么啦?娘……”左胜利一边穿衣服一边呼唤,乔氏慢慢睁开眼,她的脸色蜡黄蜡黄,浮肿得放出亮光,两个干涸的酒窝胖得已模糊不清,半成品的小脚,脚面鼓出鞋帮像一块发面。乔氏在儿子的搀扶下费力地坐在炕沿上,说:“胜利,俺没事,你快去你庆辉叔家看看你爹来信没有?”
胜利舀了碗凉水放在娘的身边,跑出去了,不大一会儿又跑回来,没有好消息,胜利挎着蓝子找孔玥一同要饭去了。乔氏目送着儿子大肚子大脑袋的身影,只能仰天而叹。
春节已过去四个月了,乔氏仍没有收到左景武的汇款,日子一天天难过,本想叫胜利到开口市再找一趟,无奈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身边已离不开人。
其实左景武很守信用,每个月都叫水文给乔氏****寄五块钱,他估计这五块钱虽不多,足够她二人度荒用了,所以钱寄出去再没有过问。
那么乔氏为什么没有收到钱呢?事情还得从春节后第一次寄钱时说起。当时水文问左景武寄钱的地址如何写,左景武说:“现在人人生活困难,为了防止被人冒领,保险起见,就把钱寄给双吕公社,主任是俺一个村的,叫姚联官,你给他附一封信,叫他务必每月将钱直接交到乔氏手中,不要转手,方便的话买成粮食送到家,乔氏有什么困难叫他及时来信告诉我。乔氏虽然不是我的妻子了,她和她家都是俺的大恩人,俺不能亏待她,况且她带着俺的一个儿子。”
水文严格按照左副市长的意见执行。姚联官第一次收到左景武给乔氏的汇款,不敢怠慢,第二天便亲自到县邮局取了钱。偏巧在街里遇见郑美娟。半年多没见面了,郑美娟挺着大肚子像个老古蛹,脸色微黄,鼻梁上呈现出一片赭黑色,姚联官吃惊地问:“哎呀!几天不见,咋成了这般模样?”
“几天?”郑美娟不满意地说:“都快一年了,把俺丢在脑后了吧,听说姓钱的很讨你喜欢?”话语中醋意特浓。
姚联官嘻皮笑脸地说:“你永远是俺心尖上的肉,只是联顺太精,防范特严,没有机会。”
“都是借口。”郑美娟说:“他已经出差四五天了,你为什么不来?”
“真的,干什么去了?”姚联官惊喜。
“跟着县救灾办公室的人一同到南方运救灾物资去了,不知啥时候回来?”郑美娟叉着腰扶住大肚子又补充了一句:“估计今格回不来。”
姚联官顷刻间来了精神,兴奋无比,搀着郑美娟去了她家,在路上问:“几个月了?”
“七个月了。指标低营养跟不上,光吃瓜菜代,青汤咯啦水的,不知孩子长成啥样?”郑美娟一股劲哭穷。
“这个孩子可不是俺的吧?”姚联官瞅瞅身边没有行人,小声问。
“去你的。”郑美娟扭动一下笨拙的腰说:“这可说不准,你忘了去年八月份那一次,就是那次前后几天怀上的。”
“俺可没有左景武的本领,百发百中,一箭中的。”姚联官说,“别管是谁的,今格俺给你买点好吃的补补身体。”
“现在的东西血贵,一块钱一个烧饼,二十多块钱一斤糖块,谁吃得起?”
“走,前边有卖兔子肉的,买点熏兔吃。”
“俺不吃,你想叫你侄子长成三片嘴呀?”
“对对,忘了这码事。俺给你买只烧鸡。”姚联官站在卖烧鸡的推前,挑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烧鸡,一上秤一斤半,经过再三还价也要十五块钱。姚联官兜里只有十块钱,有心换只小一点的,又怕在郑美娟面前丢脸皮,只好将左景武寄给乔氏的生活费加进去,买下那只烧鸡。回到城关公社郑美娟的住处,给了姚春越两只鸡爪子和一截鸡脖子,将姚春越哄出去玩了,郑美娟吃了一条鸡大腿,姚联官没舍得咬一口,二人当然忘不了云雨一场。
姚联官回到双吕公社,拍拍衣兜,这个月的花销透支了,左景武给乔氏寄的钱只好等下个月开支后再给乔氏送去吧。
姚联官第二个月收到左景武如期的汇款,带上当月全部节余十块钱,去县城给乔氏取款,心想取出钱和上月的欠款一起给乔氏送去。谁知临走前,钱志红一定要跟着他去邢武县城逛一趟,姚联官当然求之不得,二人骑上自行车有说有笑地上路了。
“姚主任,什么人月月给你寄钱?”钱志红问?
姚联官在虚荣心的支配下,谎称:“是大哥。”
“你大哥不是牺牲了吗?”钱志红奇怪。
“对对,是大嫂。”姚联官改口。
“你大嫂真好,想着你这个小叔子。”
“大干部吗?思想觉悟高。”
“你大哥叫什么名子?”
“姚联江。”
钱志红听着很熟悉的名字,若有所思,突然大悟,说:“噢!俺想起来,姚联江就是你大哥呀?去年冬天那个叫姚春德的男孩来找爹,他爹不就是姚联江吗?原来你就是那孩子的亲叔哇,你为什么当时不认亲侄子?”
钱志红的话使姚联官后悔不迭,告诉她真实名子干啥?随便编一个名字糊弄过去多好,现在弄得如此狼狈,只好搪塞过去,说:“啊!是,当时怕有诈。”
“那男孩现在在哪儿?”钱志红要一追到底。
姚联官只好撒谎:“那孩子心太野,在家里没住几天,偷了些东西又跑回山西了。”
“这孩子是革命的后代,咋能这样?”
“缺乏教养。”姚联官不能再叫钱志红追问下去了,将话岔开说,“不提他了,丢人。志红,今格进城想买点什么?”
“啥也不买,囊中羞涩,一个月二十四元工资,除去生活费,钱都给俺妈买药吃了。”
“没关系,想买点啥,俺掏腰包。”
“不能老花你的钱。”钱志红说:“上个月给俺妈买药借你的十块钱还没还呢。可不能再借。”
“不用还。”姚联官扭头看看钱志红说:“这叫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意打,挨的愿意挨,两厢情愿,两全其美。”
“你少套近乎,俺可是不情愿,更不能说两全其美。”钱志红驳斥说:“俺妈不会同意俺在外地找对象,俺舅舅也反对。”
“现在你还信奉父母之言,谋人之约呀?岁数不大思想嘣老。”姚联官说,“俺看你是瞧不起俺,想在开口市找个大干部。”
“咯咯咯!”钱志红笑了,说:“俺怎能瞧不起自己的顶头上司?俺是高攀不上呐!”
“你不要嘲笑俺。”姚联官说:“志红,俺可是真心地喜欢你,为争取你做出了极大的牺牲,离了相伴十二年的妻子,放弃了三个亲生孩子,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
钱志红放慢了骑车的速度,故意拉在姚联官的身后,声音不大地说:“你那是喜新厌旧的陈世美思想,俺没叫你离婚,你别往俺身上推,俺也没答应嫁给你,你是自作自受,自做多情。”
姚联官见钱志红不高兴了,也停止蹬自行车,等钱志红跟上了,逗乐说:“志红,你看俺这张脸,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专坑别人的!”
“咯咯咯!”钱志红被逗乐了,说:“麻子脸打哈哈哈,全面动员,可惜俺不动心。”
进了县城,姚联官带着钱志红首先到邮局取出左景武寄来的五块钱,硬拽着钱志红去了百货公司。钱志红盯上了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