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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面摊平在手心,他飞快地写下一串字迹。
尔后纸片出现在她眼下,上头钢笔的墨水还没干透。
路德维希收回手,指间锃亮的笔杆重新没入衣袋,“随便哪一个周六的下午四点,去这个地址。”
朱诺接过。很轻的一张纸,却像是突然有了重量,细锐的边缘割磨着指缝,沉甸甸往下坠。
“如果我找到了你想要的,”她将便签收叠起来,重新面向对方,“他会为艾薇的死付出代价么?”
稍加沉默,路德维希回答:
“我只能保证他会进监狱,无论以什么名义。”
午后恬阳蒸开云雾,天光清透如冰,从廓形窗沿澌淌进来。路德维希的面容迎着光,冷静专注,一如既往。
她深吸一口气:
“我明白了。”
“希望一切顺利。”她伸出手去。
路德维希盯住她的指尖。
“忘了说,我从不握手。”
他略微侧头,“祝你平安。”
下了车,她把便签展开,垂看那串详尽的地址。
这会是个怎样的地方?又将向她揭示什么秘密?
她没有等待多久。
如期来到地址显示的位置,她仰脸打量这幢三层建筑。外表漆面陈旧剥落,裸。露处布满涂鸦——与其说是涂鸦,不如说是排列拼接的鲜烈色块。进入楼内,却超乎意料地整洁有序。灯泡照常亮着,指示牌标注清晰。
她一眼就看到了此行想要寻找的2。03室。
数字2。03后紧跟着的,是“受害者互助中心”。
“这是一场受害者互助会。我每周六都来,把曾经那些事原封不动再讲一遍。”
身后出现他的声音。朱诺扭脸,他就站在身后,距离很近,眼神却遥远而涩然。
额发低落挡住一半眼帘时,他出声说,语气意外平淡,像是在讲述一个无关痛痒的陌生故事:“布莱登认为这会对我有帮助。”
没料到他突如其来的恳切坦白,朱诺一时怔忡,只听他继续说着。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再度氤氲起淡淡的情绪,“我不在乎你是谁,从哪儿来,但我想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随后他叫了声她的名字,语气轻得像一声叹息。
“如果你想听。”
……
“我叫奥兰菲恩。”
偌大的圆厅空寂而阔荡,只呈环形摆放了数十把叠椅。他周围森然环立着无数张麻木不仁、神态模糊的面孔,像是五官轮廓都藏在面具背后,让人无法辨析真切。晕黄灯光半明半昧,从不同角度投映而来,给人以种忽远忽近的不确定感。
他们的姿态凝固,唯独嘴唇一张一阖,语调平直不带任何起伏波折,声调缺乏感情:“你好,奥兰菲恩。”
像以往经历过的无数次那样,菲恩低垂着脸,眼底闪动的芒点消黯了,结起一层无机质的色膜,仿佛横隔着一堵僵固高墙。
复又抬眼,瞬间便看到朱诺。
他眼底灰屑浮沉,映有她极薄的光整的脸庞轮廓,一根纤脆线条起伏在腮颊两侧。
他看着她,然后说:“六岁那年,我成为了一场性虐案的目击者。”
最外围的一张矮凳上,朱诺顿觉一阵窒息。
菲恩的语速不疾不缓,咬字清晰稳定,每一个音节都发得完整饱满。
“我父亲很爱我的生母,至少他这么坚信。”菲恩说,“所以他安排她和我离开大宅,生活在花园的一处小房子。过了几年,我才真正了解那座大宅里发生着什么。”
语声稍歇,数秒后他再次开口:“我母亲是个很温柔的女孩。……”
他用最稀松平常的口吻讲述着,神色不起波澜。
目光却低伏着,有种使人想要流泪的绝望荒凉。
朱诺在人群背后保持沉默,忽而觉得天花板上射灯过于刺眼,抬手挡住了白亮的扇形光幕。
结束时,他来到她面前站定。朱诺一时之间连仰起脸的动作都难以完成,看着不住凉颤的指尖,细密结缀着的全是冷汗。
她从未像此时这样渴望抽一根烟。有什么燥热成团的塞物堵在喉头,亟待尼古丁琐屑的尘雾纾解。
“我以前从来不相信什么正义和公允,后来我信了,又因此失去了很多。”
她屈起颀长纤细的手指骨节,那一隅鸦青的狭窄纹身兼具着燠热和冻寒的温度,被她贴近唇边,“他们会进监狱。我不知道哪一天、在哪里、怎么做*,但他们会的,我保证。”
他们不该进监狱。菲恩想。
——他们该下地狱。
随即他听见朱诺说:
“我也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
。。。
☆、14。第十四章(修)
“她怎么会出现在那儿?我是说……你参加的互助会。”
布莱登一只手臂撑着玻璃表面,落地窗外是青淋淋的阴沉的天。
“不知道。”天际的云层折射光棱,映进眸中忽明忽灭,菲恩闭了闭眼,“弗莱又一次逃脱了。我很难过,幸好她在那儿。”
“你都说了?”布莱登又问。
菲恩答:“都说了。”
布莱登的手掌离开窗玻璃,转身走出几步,又回头:
“听着,还有两年你就能离开这儿了,别给自己找麻烦。”
额际神经敏感地抽跳,菲恩抬手轻按眉骨。
语声低缓,只有自己能听见:
“她也给我讲了她的故事。”
她的故事。
“养父有个坏习惯……一旦他喝了酒,就会对我的养母拳打脚踢。”
深夜四周太暗,她的脸几乎看不见棱角,柔和地浸在阴影里。声音却是坚平而硬质的,在水泥墙壁上撞溅细弱的回响,“她不能反抗。因为他威胁要杀了我。”
那时朱诺的声音在他眼里呈现灰色,跟他瞳膜的颜色十分接近。
布莱登回到隔壁公寓照顾佩妮。
公寓里再度静下来,这是菲恩最熟悉的环境。在无声的静谧里,他感到安全。
菲恩拇指勾住后领,脱下衬衣。
口袋里印着她唇印的纸片掉到地毯上,被他弯腰一把拾起,拂掸走沾染的尘灰。
他指尖微动,抚触着那枚唇印。皮肤与纸面相贴,感觉到细腻独特的纹理。
他蓦然想起昨晚,朱诺的双唇开开合合。
她从未对他说过那么多话。
他听得认真专注,甚至到此刻,也能一字不差地回想起她所叙说的全部细节——
“养父喝止咳药水,吸食强力胶,后来终于沾上了□□和冰。毒。薪水逐渐捉襟见肘,于是他开始私下做点生意,将低价收到的毒。品转卖到街头毒。贩的手里。
“我十四岁就每天开车替他运货……还是十五岁?记不太清了。他告诉我,要是被条子抓到,就说自己是个没家的孤儿。如果我把警察招至家门,他会先打死我的养母,再开枪自杀。”
“我一直很听话……一直很听话。”
她的声息低微下去,尔后又突然扬起,像海平面上急涌翻掀的巨浪,“可是有一天我回到家,发现养母遍体鳞伤倒在厨房,太阳穴里插。着一把割肉刀。养父不在家。后来我才知道,他洗掉手上的血迹,若无其事地去上班了。”
她的确是在讲着故事,每个措辞都不温不火,少有情绪渲染。
而他知道她说的一切,他理解字眼背后辛辣痒痛的感觉。
而现在他回想起她的故事,这份感觉又重返手心,被他连同纸片一起握紧。
“我报了警。来的警官叫约翰·唐纳德,他带我回警局录口供。当时唐纳德的女儿也在警局等爸爸回家。她给我披上一条毛毯,告诉我她是艾薇。”
菲恩清楚地记得,说到这里,朱诺抬起手背掩住双眼,也掩住了她眼里他的影子,“那条毛毯真暖和啊,我到现在还留着。”
到这个时候,她的声音成了白色。齐整均匀的、不透明的白,把杂质都掩映在背后,像浓雾一样倾轧而来。
昨夜他看到的这股白,还顽固地覆盖在他的瞳膜上。
“录完口供,我到走廊里坐下来,告诉他们除非那个男人被锁上电椅,否则我不会安静离开。当时我甚至想过,如果他安然无恙地走出警局,我一定要随便抢来哪个警员的佩枪,朝他的脑袋开上几枪……”
尾音生硬骤停,她突然挣扎着起身向外走,像溺水缺氧的人。
楼外是鲜活通贯的风,她冷静下来,又接着说:
“艾薇给我买了一杯咖啡,陪在我旁边。负责这起案子的检察官说,现场没能提取到指纹或DNA这一类有价值的确凿物证。死者属于非法移民少数族裔,疑犯却是个有正当工作的中年白人,按时交税,待人和善,在街区里有着不错的口碑。而作证的只有一个华裔女孩——这起案子胜算不大,他建议跟我养父做一笔交易。
“这笔交易的内容,是养父承认过失致人死亡,接受两年的刑期。”
揉皱的纸团放在一边,菲恩褪下长裤。她的话语充塞在脑海,循环往复地倒带重播。
他走进浴室,砖壁新凉瓷硬,脑内她的声音仿佛也多了回响:“我问艾薇,用两年的自由就能买下一条人命么?她没有回答我。
“我辍了学,就近搬到新泽西,靠赛车和赌。博赚钱,闭着眼睛活着。烟瘾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毛病。
“又过了几年,艾薇找到我——她已经是个纽约警局新入职的警员了。她告诉我,养父被逮捕了。这一次他失手杀死了自己新婚的妻子,一个白皮肤的平面模特。
“然而纽约早就取消了死刑。他被判入狱四十年,允许保释。这个结果是艾薇争取到的,她向检察官证明了养父的前科——他们本来打算判他二十五年。”
拧开水龙头,水流浇打在背上。
菲恩总觉得,他浴室里的花洒有种腥涩泥土的味道,而每当他凝睇着白亮而平整的瓷砖,还能听见一阵走了调的扬琴声。
如果她在这儿,这一切不快的感受都将消散。但他现在所拥有的,只是回忆里她的声音,一刻不停讲述着那个尚未终结的故事。
“我跟随艾薇回到纽约。她劝我戒烟,我也不再赌了,开始慢慢偿还以前欠下的赌债。有时候艾薇会向我讲述她正在查办的案子,往往其中大多数都会有不错的结果——谋杀犯获得情理之中的刑罚,娈童犯和□□犯被记录在案,跨州流窜作案的连环杀手则羁押到联邦法庭,得到最公正的审判。”
“后来艾薇死了。三年前的夏天,死在一辆焚毁的车内。”
“她曾经想让我继续上学,所以我来了凤凰城。在这儿,我遇到的事情都很糟糕。”这是她昨夜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除了你。”
当时他很快明白,她也感受到了两个无法自我原宥的人之间,强烈缠连的共情。
黑夜里,他跌跌撞撞艰难独行。时间久了,视野所及的事物终于浮凸出轮廓。
一线光没入瞳孔,他的双眼感到不适。可当光亮仓促离开,就又无法在黑暗中视物了。
他看见了光,便想留在身边。纵使无法驱走黑暗,至少也能指引方向。
水声停歇,菲恩赤脚走出浴室,垂头擦拭脖颈,金发在指间沥干。
门边的通讯器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提示音。
自打他搬进这间公寓,鲜有访客上门,通讯器也就始终无人问津,早蒙了一层肉眼不可见的薄灰,摸上去有种干热的淤涩感。
这感觉很不好,简直跟卡车的轮胎碾过耳膜没什么两样。菲恩按下扬声器,倏地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