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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和孟统领,总有一个人要担责的。”
林可看着这位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山南统领,语气中没有半点感情:“谢大人,您不合作,我们也只能去找肯合作的人。”
“等等。”
谢雁城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开口说道:“本官在东儒党那里还有几分颜面,说吧,密卫想让我做什么?”
接下来的事很顺利。
东儒党的根本远在浙东,原本就分润不到多少漕运的好处,比起失去谢雁城这位山南一柱,改漕归海于他们来说是可以商量的事情。孟昶青承诺,孟珙下台后,这个山南统领的位子由东儒党人安排,相信东儒党魁莫青山应该会接受这个不错的交易。
至于谢明雨的婚事……谢雁城既然已经决定出卖孟珙,想必不会留着这门婚事,以免将来连累自己。
走出酒楼,林可轻轻呼出一口气,事情虽办完了,心中却没有多少兴奋的情绪。见了太多的丑恶嘴脸,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只叫她疲倦。她愣了会神,不自觉地顺着江水往下游走,很快就到了自己常去散心的一处地方。
此处僻静,一道残阳铺水中,青山隐隐水迢迢。
林可找了块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随手捡了块石头扔出去,江面被打破,泛起层层涟漪。那声音激起飞鸟,芦苇荡不住摇晃,鸟群扑簌簌地朝着天际飞去。
林可望着那些越来越小的黑点发呆,忽地听到有人在身后轻声唤道:“林兄?”
那声音中带着些许迟疑,林可一时间没想起是谁,疑惑地转头望去,便见到向秀独自立在霞光之中,眼中含笑,正看着自己。
“向兄!”林可吃了一惊,手一撑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意外道:“你怎么在这里?”
“此地还是林兄介绍于我的。”
向秀温和地笑道:“这里没有多少人,正适合我看书。”
这次回来,林可身边一堆杂务,没能和向秀见上几面。在书院那几日,她早与向秀混得熟了,闻言便打趣道:“跑到无人处来看书?向兄看得莫不是春宫图?”
向秀弯起唇角,露出的笑容清清净净,宛若清风皎月。他扬了扬手中的书,有些好笑地回答:“听林兄如此说《墨辩》,墨子怕是不免要从坟里爬出来了。”
林可讶异道:“你还看墨家的经典,我记得儒墨两家的关系可不算好。”
“那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墨家传承早已断绝,也谈不上什么别的。”
向秀道:“老师不愿我看这些离经叛道的杂书,墨家提倡兼爱非攻,旁人皆道墨者乃无君无父的贼子,然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诸子百家各有所长,在我看来,墨子的学说并非一无是处。”
“如今天下儒生当道。”
林可怔了怔:“这么多年来,你怕是头一个从翻查故纸堆,研究墨家学说的人了。”
“不光是墨家。”
向秀眼中透出些落寞来:“黄老、法家、农家、兵家,自从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诸子百家的典籍都散佚得差不多了。孔子诛少正卯,孟子同样容不下许行,大道之争,从来残酷。便是如今,儒家各派也是争斗不休,于民生何益?如今财匮民困,盗贼滋炽,吾辈治学,以利民为要。如何富民,如何强国,光靠一家之言,或许…………”
在这个时代,向秀的言论堪称欺师灭祖、大逆不道,是以他从未跟任何人吐露过心声,今日却不知为何,竟在林可面前将这些话全讲了出来。
“我的想法,老师不会理解,师兄弟们也不会理解。”
向秀轻叹了口气道:“我只是觉得,或许林兄能够明白,所以才忍不住一吐为快。”
“也许吧。”
林可目光复杂地望着他:“向兄,可就算我觉得你说的对也没什么用处,不管怎么样,司马先生若知道你有这种危险的思想,定然会忍不住掐死你的。而且你这么偷偷摸摸地看书有什么用,思想要传播开来,才能富民强国,对天下事产生它该有的影响。”
向秀顿了顿,苦笑道:“林兄说的不错。”
林可往两边看看,确定没人,凑过去拍了拍向秀的肩膀,以卖安。利的语气劝诱道:“向兄,挂羊头卖狗肉听过没,瞒天过海听过没?‘发先贤之微言大义,试论于当今天下’,向兄,你听过这句话没?”
向秀一愣,疑惑地望着她。
林可朝他露出一个笑来:“你不必明着跟人家争论。诸子百家的思想,你可以拿来改头换面塞进儒家的理论里,不是么。就说你是从孔圣人的微言大义中得到启发,参考了春秋左传什么的,谁能说什么?反正一本论语,如今也被一代代儒生歪曲得差不多了,就是孔子的亲传弟子,对他的言论也是各有各的解释,你不过是继承先贤的伟大事业罢了。”
听了林可的一席话,向秀愣愣道:“……林兄高见。”
那些话其实十分离经叛道,偏偏听上去很有道理。孔子死后,儒门分裂,与儒家相爱相杀数百年的法家其实就脱胎于子夏的学说,因而向秀一时之间还真反驳不得。
若换个人或许会恼羞成怒,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同林可争论个不死不休。
然而以向秀的豁达通透,却能看出其中确有可行之处,而林可也确实是在替他着想。过了片刻,他将林可的话细细咀嚼了几遍,便不由失笑道:“这倒确实是个好办法,我记下了。”
“只是这样一来,不知道儒家学说会被你变成什么模样。”林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却忽然郑重道:“但总该试一试。”
望着地平线上那缕逐渐消失的阳光,林可缓缓地,像是要一并将这些话刻在心里一般说道:“稷下学宫,百家争鸣,华。夏文明之鼎盛自此开始。然而入今思想禁锢,东儒派一家独大,科举只考四书五经,将华。夏数千年的文明与智慧弃之如敝屣,不思进取,以至于国家积贫积弱,内忧外患。有思才有变,总要有一个先行者,哪怕是摸着黑磕磕绊绊呢,总归替后来人踩出了一条路。向兄,其实学说如何倒还在其次,我只希望华。夏民族能够保留思辨进取的精神,无论如何在百年之后,不要再出现什么‘存天理灭人欲’的畸形怪物,将普天下黎民百姓全都变成一个个思想僵化的木头人。”
她的表情如此认真,乃至于凝重。
向秀微愣之后,垂头轻抚《墨辩》深蓝色的封面,发丝垂下,遮掩住了他的神色。过了半晌,他方才开口道:“我眼中只有现在,林兄却已看到百年之后的将来。如此下去,儒家当真会到如此万马齐喑犹可哀的地步么?”
“我不知道。”
林可轻叹了口气:“我说不出别的什么,只是觉得,当这个国家超过七成的人吃不饱饭时,高居庙堂的儒家子弟们,怎么都该求新求变吧。尧舜以来,各个朝代鲜有超过三百年的,儒家所期待的大同世界,圣王之治又在哪里?甚至数百年后…………”
数百年后神州陆沉,中原之地尽染腥膻,清朝割地赔款,丧权辱国,自此之后,中华之民流离失所,中华之土地浸满鲜血,那段历史给整个民族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阵痛与伤痕。
一开始来到这里,林可唯一的目标就是活下去。但渐渐的,她影响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人与事也在影响着她,她的心里渐渐压了更多东西。
人们被囚禁在短暂的一生中,看不透历史的迷雾,看不穿未知的未来。她不过是沧海一粟,却机缘巧合来此,从而知道华夏数千年的历史,能够借此一窥兴衰与治乱,通晓时局和人心。不管她因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都应当有其意义,不仅仅是为了救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大楚百姓,更是为了避免华夏民族百年之后的那场灾难。
只是这些话都不能与人言。
“向兄,对不起,我无意贬低你的师门。”
林可最后只是自嘲地笑了笑,轻声说道:“为了向你赔罪,我请你喝酒如何?”
“林兄坦诚而言,令我受益匪浅。”
向秀摇了摇头,释然地笑道:“这杯酒,该我请林兄才对。对了……”他忽而好奇问道:“不知‘存天理灭人欲’出自何典?”
林可一怔,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似乎讲high了,不小心说漏了嘴,后背顿时冒出冷汗来:“……什、什么存天理灭人欲的?”
“区区六字,似乎蕴含许多道理。”
向秀眉眼含笑,温声道:“莫非是那位唐宋居士所言?他可有著作存世,可否借于我一观?”
林可:…………
尼玛装逼遭雷劈,自作孽不可活啊!她从哪里掏摸个理学大师来给向秀围观啊!
☆、第48章 暗杀
向秀平时温和豁达; 关键时刻却很认死理,认准了要看唐宋居士的著作; 林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实在搪塞不过去,便在酒楼里点了最烈的枫叶红; 将向秀灌醉,这才脱身而出。
夜深人静; 她叫酒家雇车将向秀送回书院; 自己却打算走回去。林可虽在酒席上耍了不少小花招,算起来比向秀少喝了至少一半,此时却也已有八成醉了,连走路都多少有些晃悠。她就这么一路扶着墙走了几步; 脚下一趔趄; 差点就摔倒在地。
仰头朝着黑沉沉的天幕看去; 林可迷迷糊糊地想了想,索性靠墙坐了下来; 伸展开四肢; 闭上眼睛晒起月亮来。
月与灯依旧,路边草丛里传来若有似无的虫鸣; 更远处似有袅袅乐声,听不分明。林可脑中放空; 不由自主跟着哼起来; 只是很快就变了调; 成了现代一首连她自己都记不起名字来的流行歌曲。
从前的事被埋在记忆深处; 缓缓褪色,唯有在这种时候才会突然冒出来,林可将这首歌哼得荒腔走板却气势十足,连周围虫鸣都压了下去。这么一来,四周愈发寂静,显得天地间似乎都只剩下这一曲难听的小调。
林可不由便觉得有些尴尬,还有点冷,她拢了拢衣服,仍旧打了个寒颤。此时,头上忽然有个什么玩意兜头罩脸地落了下来。林可心里一惊,睁开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干脆利落地挥开那东西,顺手拔出腰间的匕首,锐利的刃光散发出腾腾的杀气。
几步之外,孟昶青手中握着一盏灯笼,面色不大好地望着那块掉落在污泥之中的外套。
林可:…………
孟昶青:…………
林可默默地把匕首插。回去,默默地把衣服给捡起来,干咳几声道:“我喝醉了,反应有点慢,没看见是你。”
孟昶青挑眉:“是么,我倒是不大看得出来。”
黑夜中,他全身笼罩在橙黄色的暖光中,眼底如同明珠辉映,微微浮起一丝笑意:“既然醉了就不要乱跑,我不担心你,只担心路人无辜受累,被你一不小心给砍了。”
大抵是酒精的作用,这人看着居然有些顺眼。
“你是特地来接我的?”
方才的紧张情绪过去,醉意再次上涌。林可晃了晃脑袋,企图让自己更清醒一些,随即淡淡说道:“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不想回谢府,哪里也不想去。”
孟昶青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两人一站一坐,片刻之后,林可的声音忽然再次打破了沉默。
“孟大人,你说明天京城的米价会涨到多少?”
孟昶青淡淡道:“六两。”
林可自己也是个平头百姓,仍记得当年“蒜你狠”、“豆你玩”,抢盐抢油时,老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