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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偏过头问道:“刘奕平呢,还没回来?”
*
龙都的余香楼是一座中等定位的酒楼,往来的多为口袋里有几个子儿的胡商。余香楼这几年一直开得不温不火,因为价格公道,东西也不算很次,所以每个月的进账颇为可观。但在胡肆林立的西市,余香楼也没火爆到哪里去。
刘奕平一脚踏入余香楼,小二便笑嘻嘻地迎了上来,道:“郎君吃些什么啊?”
刘奕平环顾了一圈儿,道:“你们掌柜的在么?”
小二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儿,瞧他的样子虽然气派十足,可是身上的衣服却不是什么好货色。手里拿把宫里都制式的长刀,腰间却没有腰牌,一看就不是官差,顶多是那个小富人家家里的护院,是在算不得什么贵客。
刘奕平察觉了他眼底的打量,心想这小二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如今贺赖孤的主子郑家三娘嫁进世子府了,整个余香楼就是世子府的产业,他是世子府的护卫,贺赖孤也是世子府的护卫,两人是正儿八经的同级关系——而且他还比贺赖孤在世子府任职的时间长,是他的前辈!
他微微抬起下颌,手指搭上刀柄,斜睨着眼角倨傲道:“我姓刘,你去禀报你们掌柜,他肯定会来见我!”
小二一听他姓刘,连忙换了一张谄媚笑脸,点头如捣蒜:“原来是刘郎君啊!掌柜的就在楼上,吩咐了小的若是刘家的郎君来了就要好生接待呢!”说罢,就高高兴兴地将他往楼上引。
刘奕平对他的马屁非常受用,心想贺赖孤还算是有些眼力见,便龙行虎步地踱着方步走到楼上,正想着要用什么居高临下的口吻去通知贺赖孤。
贺赖孤临着窗,穿着他平时在人前时穿着的那身人模狗样的圆领袍子,油光水滑的佛珠在纤细白嫩的手里一颗一颗盘过。另一只手支着个茶碗,薄薄的却红艳艳的唇抿在青绿的碗沿,看着颇为赏心悦目。
这美人凭窗品茗的美景,却活生生让旁边一坨牛粪给毁了。
这牛粪君,瞧着应当也是口袋里有几个钱的胡商,长了一副卷胡子浅色瞳仁的长相,肤色却脏得像是西街黑店里十多年未擦过沾满了油渍的栏杆。十个手指头上每个都带了碧玺或者猫眼石的扳指,伸出来活脱脱一个移动的扳指库,闪亮亮的宝石却衬得他粗短的黑手指越发如同从土里刨出来的树根。他将那闪瞎眼的扳指在贺赖孤的眼前晃了一圈儿,嬉笑道:“美人儿,不想要么?”
刘奕平朝天翻了一个白眼儿。
这贺赖孤表面的身份是余香楼的掌柜,实际上却是世子妃放在外头的暗桩,同时兼任她的暗卫,就这招蜂引蝶的长相——世子妃用人的头脑还真是清奇。
以他做护卫这么些年的经验,作为一个好护卫,首先就是不能引人注意,要是自己就能招揽一大波的狂蜂浪蝶,还怎么保护主子的安全?
世子妃还真是心大,让他这么个风华绝代的到处抛头露面……世子爷也不知道怎么了,放着他刘奕平这么好的护卫不用,非要来找这个贺赖孤。
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身手好才能!
想这些的时候刘奕平已经全然忘了自己当初被贺赖孤拿两把弯刀扣在树干子上的窘态了。
不过就贺赖孤这样白天夜里两幅截然不同面孔的,寻常人也很难将面前这个慵懒清冷的美人与夜里一身玄衣,喋血杀伐的暗卫联系起来。
刘奕平在心中替这个摸老虎屁股的黑炭老爷默默点了一盏蜡。
那黑得炭一样的胡商见贺赖孤并不搭理他,凑得又越发得近了一些:“美人儿,在这鱼龙混杂的西市开店又是何苦来哉?不若随我回到天竺,一同侍奉湿婆天……”
贺赖孤冷冷地看了那个黑炭一眼,垂下了鸦羽似的睫毛,敛住了眸中寒光微露的杀意。
他长成这样三十多年,这种不要命扑上来的色胚子多如过江之鲫。若是放在早年他还有些兴趣,赏他们去阎罗殿,现在是已经懒得练手指头都不愿动一动了。他缓缓放下茶碗,薄唇微微抿了起来,脸色不善。
但是对于**熏心的黑炭老爷来说,这细微的动作反而显得更加撩人,美人儿一颦一促都牵动这他那颗油腻腻的心。
似乎是急于要表明心迹,黑炭老爷脱下了手中的几个碧玺,码放在了桌前,声音带着略有些恶心的哄劝:“你看你,也都三十出头了,该为自己个后头的日子打算,真的不考虑考虑么?”
贺赖孤灰蓝灰蓝的眼甚至都没有朝着那几颗水头十足的碧玺上头瞟一眼。
黑炭老爷心里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他扑上前去隔着桌子去捉贺赖孤那双白生生的手,硬要将那金托儿的碧玺戒指给套在他的手上。但贺赖孤轻巧地偏过身去,将那双拿惯了圆月弯刀的手不动声色地抽了出来,眼底掠过一丝寒芒。
“你干嘛呢吃饭就吃饭调戏个屁的良家郎君?”
一柄刀鞘啪嗒一声落在了桌上,刀面明晃晃的反射着窗外昏黄的天光,吓了那黑炭老爷一大跳。
他抬起头来,一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胡服青年一脸黑着脸看着他。他生的白,越发衬得眉心发青,两道剑眉在脸上生生竖了个倒八字。
黑炭老爷见他虽然提着把光秃秃的横刀,扎了马步在面前,大有他不放开眼前那个美人,就要给他脖子上来一刀的架势,只是看着到底年轻,衣着也并不光鲜,便慢悠悠地将那桌上的扳指一枚一枚地套回了手中,方才对着贺赖孤还谄媚得流油的脸,这会儿立刻变得不屑起来:“当游侠儿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小哥儿,你可是看错了,我在和美人联络感情呢。”
刘奕平鼻子里喷出个中气十足的“哼”,将横刀举到了胸前:“怎么着,那你同我也联络联络感情呗?”
黑炭瞥了他一眼,挥挥手准备叫楼下的护卫上来把这小子解决了,谁知道手还没抬起来呢,刘奕平却骤然抬腿,一脚踩在案几上的刀鞘尖上。刀鞘被他一踩啪地弹了起来,在空中跳了个旋儿,啪嗒一声打在了黑炭老爷的脸上。
刀是仿照着宫中宿卫的刀造的,刀鞘用的两层水牛皮,又硬又厚,还死沉死沉,黑炭老爷直接被那飞起的刀鞘砸得转了个圈倒在席上,半边耳朵被那刀鞘打得嗡嗡直响,眼里都要冒上金星。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刘奕平的大刀就咔咔两声砸在了他面前的地板上,将上头的竹席子直接劈成了两半,黑炭老爷都能在那锃光瓦亮的刀面上瞧见自己个儿吓得颜色都要脱了一层的脸。
“你和掌柜的也联络得差不多了,换我联络了呗?”刘奕平痞痞笑着,抬腿露出半截官靴。
那黑炭老爷本就是从西域来的胡商,不大能分得清楚龙都宿卫制服的样式,瞧着刘奕平的刀、靴,以为他是羽林,又被他刚才这么一打,顿时萎了,哆嗦着团成一团:“联络完了,联络完了,小爷请便——”
刘奕平将那刀从地板上拔起来,行云流水地塞入刀鞘,摸了摸鼻子,龇着牙道:“滚吧!”
黑炭老爷立马连滚带爬地下楼了。
终于在贺赖孤的面前露了一手,刘奕平非常高兴,大刀金马地准备坐下,一边还要装作满不在乎地说:“我是怕你失手把他给杀了,平白给世子爷招祸。”
谁料贺赖孤却抬起了眼睛,眼神落在案几上,像是被冰封住的瀚海一样没有波澜,半晌,他开口道:“你把我的案几给踩脏了。”
刘奕平被他那冷冷的声线激得一哆嗦,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还有地板、席子。”贺赖孤继续抬起那双蓝眼,盯住了刘奕平的脸。
刘奕平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转移话题道:“那个啥,今天是世子爷叫我来通知你,初十日他要去大慧觉寺有要事,需要安排几个护卫。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过来给咱们帮个忙。”
贺赖孤没回答,继续盯着他,半晌,突然唇角勾起了一抹危险的笑意。
刘奕平被他笑得愈发发毛,只觉得骨子里头都有虫蚁在咬,一瞬间回忆起了当初被摁在树干上,脖子贴着弯刀刀刃的恐惧,他连忙起身,嘿嘿干笑了两下,也像是方才那个黑炭老爷似的屁滚尿流地溜了。
等出了那门,他才恍然回过神来:卧槽,什么情况,老子现在还怕他干嘛!
☆、45。第 45 章
心里头藏着事儿; 康平睡得很浅,可她还是梦见了自己的前世。
那会儿还是十六七岁; 父皇尚健在,弟弟慕容焕为监国太子,她是全燕最尊贵的公主; 三千食邑; 八百仆从,过着绫罗绸缎、销金毁玉的奢侈日子。纸醉金迷的生活似乎望不到头。
但是那年秋天柔然突然大举入侵北境。
柔然在大燕建国的时候只是一个地处代北之北的小国; 他们空有广袤的草原和荒漠,过着慕容鲜卑已经弃之如敝履、不屑一顾的原始游牧生活。但是百年前燕灭拓跋代国; 柔然与燕国之间少了代国的缓冲之后; 那帮柔然人就经常南下劫掠。
那一年尤甚; 而且柔然王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 竟然从西部起兵; 绕过北边的六镇; 剑锋直指河西走廊。
那是大燕通往西域的喉舌,横亘着悠长而古老的丝绸之路,支撑起西北的经济命脉,自世祖起便是大燕每一任帝王最看重的所在之一。
她一拍脑门,放下了龙都城里头的繁花似锦; 纵马去了河西参军。
她在河西认识了翟融云和镇西王刘景。
那四五年的情景像是走马观花一样在眼前过,这段记忆尘封得有些久了; 陡然拿出来抖落了灰尘; 还带着一股发了霉的气息。她像是一个过客; 从第三方的角度看向当年意气风发、年轻气盛的自己。
梦里头翟融云那张脸都显得有些陌生得不自然。许是前些日子看她儿子看久了,不自觉要代进刘易尧的面相里头去。
眼前突然晃过去一张怯怯的、红发碧眼的羯人脸。
一个名字在她的舌尖,仿佛下一刻就要蹿出去似的,可她顿顿了半晌没把那个名字说出去。
她浑身抽搐了一下,骤然醒了过来。
眼前是一团漆黑的夜,她愣了半晌才恍然发觉自己是睡在青州府的别院,这座坞堡似的刺史府可笑地嘲弄着她当年的政令。
青州的夜里很静,就连上半夜还显得有些喧闹的鹧鸪现在都没有什么动静了,可是康平脑袋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一样,她上辈子也是在柔然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圈,又从血雨腥风的宫廷政变中杀出一条血路的人,机警刻在了她的魂里——很快她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呼吸。
她在脑海里冷笑了一声,身子却轻巧地在被窝里头打了个滚,装作梦呓的样子,一只手却游蛇一般探入了枕头底下。
来人踩着绒地衣,似乎并不很刻意掩藏自己的气息,缓缓地靠近。
康平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人就是白日里见到的那个红胡子的尔朱阿奴。
她的指尖触到了枕头底下那把精巧的短匕。
她本来还想着,寻个什么由头,去探听一下尔朱阿奴和步六孤继的真实关系,却没想到尔朱阿奴真的这么沉不住气,自己个儿撞到枪尖上来了。
尔朱阿奴靠近了康平的床榻。
冬月的夜色很沉,屋子里漆黑一片,唯有婆娑的树影透过薄薄的窗纸落在了地上,拉出一道诡丽的影子。
树梢晃了两下。
尔朱阿奴浑然未觉。
白日里汉女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