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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随时准备补充到守城的国民革命军的营垒里去,和白灵见面的机会很少了。白
灵后来被抽调参加了文艺演出队,到守城的兵营和市民中间宣传鼓动,几次爬上城
墙,为趴在掩体下的士兵唱歌。有一次演出给她留下最深刻的记忆,她在被慰问的
民兵中看见了鹿兆海。那枚铜元装在她贴身的小口袋里,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演出,
跳起来舞起来的时候,那枚小铜元就轻轻撞击她刚刚隆起的小小的乳房……她和鹿
兆海那晚抛掷铜元的游戏,铸成了她和他走向各自人生最辉煌的那一刻。
白鹿仓的办公房如期竣工,统领监造如此庞大而又紧迫的工程显示了鹿子霖卓
越的组织才能。田福贤和他的干事们迫不及待地搬进潮湿的新房。白鹿仓为重新挂
牌办公举行了隆重的庆祝仪式。白鹿仓辖管的百余个村庄的官人,德高望重的绅士
贤达,十几个大村的私塾先生和唯一一所新制学校的几名教员,济世粮店的丁掌柜
和白鹿中医堂的冷先生等头面人物都在被邀之列。新任滋水县的梁县长和刚刚组建
的国民党滋水县县党部书记岳维山亲临本仓。关中名儒朱先生更是田总乡约特邀的
贵宾,重建白鹿仓的盛事将被朱先生载人正在编纂的新本县志。梁县长首先讲话:
“白鹿仓的盛典标志着国民革命新秩序的完全建立。”县党部书记岳维山接着讲:
“胜利粉碎刘匪乌鸦兵对革命的围攻,白鹿原以及滋水县的国民革命将展开新的一
页。”他随之郑重宣布:“本县我党的第一个分部~白鹿区分部宣告诞生。田福贤
任白鹿区分部书记。”与会者表示了热烈的祝贺而又显出惊奇,惊奇的是在四个委
员中鹿家父子居然占了两位。岳维山不失时机地重点分绍了鹿兆鹏:“鹿兆鹏同志
不仅是白鹿区分部委员,还是县党部委员,负责农运工作。鹿兆鹏同志是共、产、
党员一”嗡嗡嘤嘤的议论顿时腾起,百余双眼睛一齐射住鹿兆鹏。鹿兆鹏尽量做出
坦然自若的神情却总是显得不大自然。鹿子霖迅疾地瞅了儿子一眼就微偏了头,脸
色比儿子还要紧张还要尴尬,因为众人如锥的眼光纷纷移射到他的脸上。近日里,
乡村里悄悄流传着共产党是红头发红眼睛的妖匪,共人家房共人家田地共人家骡马
牲畜,尤其是共人家婆娘女子的危言,乡民们感到比白狼可怕多了,可是谁也没有
见过一个共产党。岳维山礼让鹿兆鹏讲话,会场骤然清静下来。鹿兆鹏憨里憨气地
笑着说:“众位乡党,大家都多瞅我一眼,看清我跟你们以及你们的子弟一样,都
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就行了。好了,岳书记你继续讲吧,我就开这一句玩笑。”
会场顿时轻松活泼了,夹杂着释然化疑的笑声。岳维山雍容大度地笑笑说:“鹿兆
鹏同志又是国民党员。共产党和国民党是同志是兄弟,共同推进国民革命。”说着
抓住坐在旁首的鹿兆鹏的手站立起来,两只挽着的手形成一个拳头高高举过头顶停
留在空中,显示着团结的真诚,象征着擎天立地的力量。这个生动的画面摄人每一
个与会者的眼睛储存于他们的脑底,并为后来完全相反的结同发出历史性的感叹。
会议之后,朱先生顺理成章地跟着白嘉轩去看望老岳母。他向岳母白赵氏问了
安就急说:“啊呀妈呛我饿坏了,快给我熬一碗包谷糁子吧!你熬得那么又粘又香
的糁子我再没喝过。”白赵氏亲自下到厨房,阻止了儿媳仙草又阻挡了孙媳,亲自
添水烧火拂下糁子放进碱面儿,一会儿紧火,一会文火地熬煮起来。朱先生在庆典
仪式之后的丰盛的宴席上,只是礼仪性地点了几下筷于就离开了。他不是出于清高
而是他的胃肠只能接受清淡的五谷菜蔬却无法承受荤腥海味。白嘉轩满脑子都是疑
问,迫不及待地问姐夫:“鹿家父子俩全是委员?鹿家兆鹏又入‘国’又入‘共’
骑双头马,又是白鹿仓又是区分部,田福贤是总乡约又加个区分部书记。又是国民
党又是共产党。啊呀呀!我这脑瓜子里全给搅成一锅浆子咧!”朱先生听了格格格
朗声笑了:“你种你的庄稼你务你的牛犊儿骡驹儿就对了。你把那些名目那些关系
揣抹清了有啥用场?我都不大抹码得清,你伤那个脑筋做啥?国民党和共产党都开
宗明义要给民人办好事,‘扶助工农’。你只管、放心过你的日子就是了。”白嘉
轩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却仍然止不住发问:“哥呀,我心里总是毛乱草势的。俗话
说,一个槽道拴不下两匹叫驴,一窝蜂里容不得两个蜂王。岳鹿二人挽着举到头顶
的拳头分开了咋办?”朱先生听了更不经意地大笑了;“哈呀兄弟!咱妈给我把包
谷糁子端来了。我可不管闲事。无论是谁,只要不夺我一碗包谷糁子我就不管他弄
啥。”
鹿兆鹏不再是因为校长而是他公开的共产党身份招引得一切人注目。他仍旧住
在白鹿镇小学校里,仍然身兼校长职务。学校已经恢复上课。刚开始他还不大习惯
利用公开的身份进行活动。韩裁缝的身份没有公开,仍然像个手艺人那样穿着蓝布
围裙手脚并用在轧轧响着的缝衣机器上,鹿兆鹏和他的工作关系不仅是秘密的而且
是单线的。那是一个绝对忠诚的战友同志。鹿兆鹏充分利用合法的身份加紧工作,
只是在处理需得极端保密的事情时才交给韩裁缝。
白鹿仓的庆典宴席结束后,父亲鹿子霖不大好意思地到他跟前,暗示他回家去
一趟,他有话说。鹿兆鹏说:“我知道你想跟我说啥话,缓几天吧,我现在事情太
忙。”鹿子霖鼓了鼓嘴就转身走了。
鹿兆鹏现在确实忙,中共陕西省委的全会刚刚开罢,党的决议急待贯彻,今冬
明春要掀起乡村革命的高潮,党的组织发展重点也要从城市知识层转向乡村农民,
在农村动摇摧毁封建统治的根基。党在西安已经办起“农民运动讲习所”,每期仨
月轮番培训革命骨干。他决定把分配给滋水县的十个名额全部集中到白鹿原上,正
好可以从每个保障所选送一个,避免撒胡椒面似的把十个人撒到全县。
这一构想刚刚形成,黑娃黑夜里突然闯进他的校长办公房,一进门就瞪着黑乌
乌的眼睛问:“老天爷呀,没看出你是个共产党?!”一下子倒把兆鹏问愣注了。
黑娃现在受雇于二原子上一户人家,给人家斩崖挖土打窑洞,知道满原都在摇铃般
传说着他的朋友是共产党。雇主在吃晚饭时问他:“鹿乡约的共产党后人得是红眼
睛红头发的洋种?”“哈呀我说啥洋种不洋种的!他官名叫兆鹏,小名叫拴牢,跟
我一个桌子念书,给我吃过冰糖,跟咱一模一样,是黑头发黑眼睛的土种!”黑娃
津津有味地复述着,兆鹏听着就在黑娃腰里戳了一拳头,笑得几乎岔气:“好好好
哇黑娃,你说得真好!我们都是土种,转一个音就是土著。”黑娃又瞪着眼问:“
我只知道你是白狼。咱们烧粮台时你说是白狼。白狼就是共产党?那韩缝是不是共
产党?”鹿兆鹏骤然变色嘘道:“黑娃,你记住一条儿,咱俩以后说话只说咱俩的
事,旁人的事甭问也甭打听。”黑娃窝住兴儿不大欢愉了。兆鹏说:“我正想找你
哩,你来了正好。”随之把物色他去参加“农讲所”的事说了。黑娃听了不感兴趣
:“噢呀,我这回可不想跟你跑了。乌鸦兵跑了,进不进祠堂的事也过去了,我想
蒙着头闷住声下几年苦,买二亩地再盖两间厦房,保不准过两年添个娃娃负担更重
了。我已经弄下这号不要脸的事,就这么没脸没皮活着算球了。我将来把娃娃送到
你门下好好念书,能成个人人就算争了气了。”鹿兆鹏惊奇之后就以不屑的口气说
:“我跟你说话不拐弯,你这些打算全都是空中楼阁痴心妄想,拿咱土种的话说就
是没向!你只要想想你爷你爸就明白了。”黑娃还不信服:“俺爸俺爷是不行。可
咱村有好多人比如嘉道叔的日子就一年强过一年。”鹿兆鹏说:“这样吧,你先去
参加一回。你觉得有意思你回来咱俩继续共事,你觉得没意思你就过你的小日月。
你受训这仨月的损失我给你补上。”黑娃听到这话冒火了:“啥话!我就那么爱钱
吗?我还顾虑我识不下几个字,又是个猪脑子,人家说啥念啥怕是解不开记不下。
”鹿兆鹏说:“那不要紧,能解开多少算多少,能记下多少算多少。要是解不开记
不下一句,权当逛热闹哩!你大概还没逛过城哩?”黑娃迟迟疑疑算是答应了。鹿
兆鹏却说:“黑娃,我估计你这回去了还想再去一回!”
黑娃要去城里参加“农讲所”受训的消息在白鹿镇引起很大反响。白嘉轩得知
这个情况后一直保持沉默,只在一天晚上在祭桌前对孝文说:“他坐在那儿看去像
个先生,但一抬脚一伸手就能看清蹄蹄爪爪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就再明白不
过了。”孝文说:“咋也想不到堂堂的校长能跟黑娃混搅在一搭。他选送的十个人
个个都不干不净有麻达,这共产党究竟……”白嘉轩打断儿子的话:“从今往后,
甭跟人说这样话。凡事看在眼里记到心里就行了。”
种种议论集中到田福贤那里。他对鹿兆鹏说:“岳书记再三给我敲过,让我注
意国共合作,不要干涉兄弟党内务。我只想问问你,是不是把那十个人再慎重掂量
一下?其他人有麻达还将就得过去,黑娃太那个了嘛!让人说,‘共产党咋尽挑那
些龟五贼六的货?连抢夺人妻的货也要抬举到省城里去?’听听!我担心这样下去
对贵党影响不好。”“他们是去城里接受培训,又不是做官。”鹿兆鹏解释说,“
他们接受培训提高了觉悟,就会改掉自己的麻达。你忘了国父遗嘱说的‘扶助工农’
的话吗?扶助扶助是啥意思哩?”田福贤瞪起了眼睛……
黑娃从“农讲所”培训归来,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场风暴。那些议论黑娃的三纲
五常的白嘉轩鹿子霖田福贤以及一切或穷或富的庄稼人,全部对他刮目相看,用土
著们习惯的话说:瞪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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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白嘉轩双时搭在轧花讥的台板上,一只肘弯里搂揽着棉花,另一只手把一团一
团籽棉均匀地撒进宽大的机口里,双脚轮换踩动那块结实的槐木踏板。在哳哳哳哳
的响声里,粗大的辊芯上翻卷着条条缕缕柔似流云的雪白的棉绒,黑色的绣着未剔
净花毛的棉籽从机器的腹下流漏出来。踩踏着沉重的机器,白嘉轩的腰杆仍然挺直
如椽,结实的臀部随着踏板的起落时儿撅起。孝文走进轧花房,神色慌乱地说:“
校长领着先生学生满街上刷写大字。满墙上都是‘一切权力归农协’。‘农协’是
弄啥哩?”白嘉轩继续往机口里扔着棉花团儿头也不转他说:“这跟咱屁不相于嘛!
你该操心自己要办的事。”
白嘉轩驾着牛车从城里拉回来一架轧花机,在堆放垫圈干土的土房里扎垒起一
道隔墙,隔出一间机房来安装机器,几经调试,这架透着生铁蓝光的轧花机就响起
通畅和谐的哳哳哳的声音。白嘉轩下决心买回这架上海出的机器,主要是为了自家
轧花方便,且不说每年轧花要花销一头牛犊的工价,单是